车身猛然巨震,马车整个歪向一侧,车轴和横梁喀嚓一声,应声折断。
迪斯雷利差点被掀出座位,整个人像一只被抛出水面的鲱鱼,双臂胡乱挥舞着想要保持平衡。
他跌坐在地板上,披散着半边外套,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试图挣扎着站起身。
“该死!”
亚瑟的情况也没比迪斯雷利强到哪里去,在车辆遭到撞击的时候,那根镀银的手杖就放在他的身旁,如果不是他的动作快,他险些就要被卡在座椅缝隙间的手杖捅个对穿。
只是,还不等亚瑟回过神,他的耳边变传来了迪斯雷利的哀嚎声。
“我的车!我的新车!”
迪斯雷利猛地推开车门窜了出去。
只见拉车的主马已经半跪了下去,铁蹄深陷在泥水里,四周的杂草被车轮刮倒,露出斑驳湿滑的草根与泥土,左侧的车厢也被撞出了一块脑袋大小的凹陷。一头奄奄一息的雌鹿正倒在道边,看它鲜血淋漓的脑袋,不消多说,它肯定就是罪魁祸首。
迪斯雷利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亚瑟下车看了一眼,只得安慰道:“罢了,本杰明,人没事就好。”
“罢了?”迪斯雷利声音颤抖着:“你知道这辆车花了我多少钱吗?三百七十镑!我把稿费预支了一半,另一半是跟亚历山大借的。那匹打头的主马是赛克斯夫人祝贺我胜选时送的,上好的猎马!如果我自己花钱买的话,又得花掉一百镑。车到手之后,我拢共都没坐过几回,结果就……”
迪斯雷利越想越气,他忍不住抬脚朝那只濒死的雌鹿踹了一脚,结果不知是路太滑还是他没站稳,没成想他踢了个空,差点跌倒在泥里。
亚瑟伸手将他拉住:“消消气,本杰明,你刚刚差点又废掉一身二三十镑的衣裳。”
迪斯雷利气的连连喘着粗气,他低头扫了一眼那头鹿,忽然瞳孔猛地一缩。
“等等……”
他俯下身,拨开死鹿肚子上的杂草,皮毛间赫然嵌着一个弹孔,伤口边缘焦黑,还残留着火药烧灼的痕迹。
“这鹿不是撞死的!”向来儒雅随和的迪斯雷利先生鲜有的失态咆哮道:“这是被射死的!这是一头被人打伤之后逃窜到路上的鹿。也就是说,这场车祸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谋杀!对一辆正值壮年的马车的蓄意谋杀!”
亚瑟望着鹿肚子上的弹孔,身体不适的捂着胸口:“喔……”
马夫安德鲁也跳下了车:“这鹿确实受了惊,我说刚刚怎么好像听见林子里有枪响呢?先生,咱们要去找猎人算账吗?”
“找?”迪斯雷利怒发冲冠,他把袖口一撸,破口大骂道:“我不止要让他赔偿,他还必须把给我的道歉信登报!猎人在没有锁定猎物的情况下就放枪,这比议员未经宣誓就投票还要不可饶恕!”
他刚说完,林间便窜出一只棕白相间的猎犬,嗅着地上的血迹一路直奔那头雌鹿的尸体奔来。
“该死的畜生!”
迪斯雷利怒不可遏,抬脚就是一记飞踹。
猝不及防的猎犬一声哀嚎,半飞着摔进了路边的枯叶堆里。
然而下一秒,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林中雾气中缓缓显出四五名骑手的身影。
最前方那位骑深棕猎马、披墨绿鹿皮披风的中年绅士,正是帕麦斯顿子爵。
而在他右侧,身着灰蓝猎袍的墨尔本子爵则依旧半眯着眼,与其说他是在骑马,倒不如说是被马驮着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们身后,几个身穿狩猎服的猎仆正忙不迭地策马跟上,显然是追着猎犬一路赶来的。
帕麦斯顿先是看了眼那只倒地的猎犬,又扫了一眼迪斯雷利那双踩满泥巴的长靴与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眼皮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虽然大伙儿什么话都没说,但看这个混乱的现场,他也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迪斯雷利一眼,随后又转向亚瑟,礼貌地笑了笑。
“啊,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真没想到能在这片林子里遇见你。你来汉普郡,应该提前和我打个招呼的。”
亚瑟同样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地方碰见两位老熟人。
不过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怪事。
因为帕麦斯顿的封地布罗德兰兹庄园好像就在附近,而且帕麦斯顿还常年担任当地治安官和民兵组织名誉军官,对汉普郡有着实质性的影响力。
在1832年议会改革通过后的首次大选中,这位前外交大臣还主动把自己的选区从剑桥大学转移到了汉普郡南区,并顺利当选为了这个新设选区历史上的第一位议员。
换而言之,汉普郡本身就是帕麦斯顿的大本营。
帕麦斯顿扫了一眼满身泥巴、气急败坏、头发还贴在额头上的迪斯雷利,不无戏谑的开口询问道:“看来你遇到麻烦了,需要帮助吗?迪斯雷利先生?”
迪斯雷利一听这话,脸色立刻涨得通红:“需要帮助?我当然需要帮助!我要找找,究竟是哪一位不长眼的猎人动的手,然后把他从马鞍上薅下来,拖到泥塘里去认罪。不瞒您说,这一枪打得可真准,打中了鹿的肺,却炸掉了我的车,差点连我这个政坛新星的性命都搭给进去了。”
帕麦斯顿不动声色,他侧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猎仆,随口问道:“是哪位开的枪?”
墨尔本子爵闻言,禁不住一挑眉头。
猎仆们则我看你、你看我,帕麦斯顿见没人站出来,于是又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我说,是谁开的枪?”
猎仆们闻言,也明白了帕麦斯顿子爵的意思,领头的那位猎手策马上前道:“阁下,是我。我看见那头鹿挺瘦的,中一枪应该就差不多了,于是便擅自……”
“擅自开枪。”帕麦斯顿语气平静,目光重新地落回迪斯雷利身上:“很不幸,正如您所见,我们的年轻人确实有些急于立功。”
“立功?”
帕麦斯顿避重就轻的回答把迪斯雷利气的脚下打颤:“他立的是什么功?是我从车窗里飞出去的功?还是我那匹血统清白的猎马瘸腿的功?”
墨尔本子爵这时终于出声了:“这事听起来确实不太体面,不过嘛,我刚才瞥了一眼,你那匹马还活着,只不过是腿软了,没断骨。”
“但我那辆车可不止腿软!”正在气头上的迪斯雷利可不管那么多:“车轴断了!漆面刮花!车门凹陷!这简直是交通界的滑铁卢!你的猎仆毁了我的车,那你就得赔偿!”
“交通界的滑铁卢?”帕麦斯顿扶着马鞍,挑了挑眉毛:“您恐怕把问题说的太严重了。不过您和亚瑟爵士远道而来,让客人败兴而归总归是不好的。既然您坚持如此,那我便履行地主之责。”
他说着一抬手,转向身边一名年长仆从:“去马棚,挑辆备用的马车出来。”
老仆微微俯首,低声询问道:“您说的是哪一辆?”
“就是停在玫瑰棚的那辆,赶紧把它套好,让人送来这边。”
“您说的该不会是……”
帕麦斯顿还不等仆从把话说话,便打断道:“就是那辆,结实耐用,防雨防撞,还不容易被鹿吓到。”
语罢,帕麦斯顿又扭头冲着迪斯雷利开口道:“至于您的这辆车,我会在布罗德兰兹帮你联络车匠,由我来承担全部修理费用,等到马车修好,我会派人送到你在伦敦的住所。”
迪斯雷利听到帕麦斯顿这番礼数周全的补偿安排,他张了张嘴,本想再趁机发作几句,奈何眼前这位前外交大臣把事情办的滴水不漏。一时之间,迪斯雷利的怒气虽然没有全消,但也被堵得一时无话可说。
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虽然二者同为议员,但他们俩之间可差着道行的。
迪斯雷利说到底不过是个还未上任的外交部副国务大臣,而帕麦斯顿则是正儿八经在外交部一把手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的。
迪斯雷利憋了一口气,最后只得冷哼一声:“既然阁下都这么说了,我再纠缠下去,倒显得我贪得无厌了。”
语罢,他把斗篷一甩,朝马车残骸瞥了一眼,冲着车夫安德鲁招呼道:“安德鲁,你留下来,照看好这辆车,等修车的人到了,把情况交代清楚。修好了之后,不必等我,直接送回伦敦。”
被大人物们之间的冲突吓坏了的安德鲁如蒙大赦道:“知道了,先生。”
迪斯雷利吩咐完安德鲁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把一肚子的怨气倒了个干净。
他顿了顿,转而又冲着墨尔本子爵开口道:“眼下天色不早,如果我们再耽搁下去,恐怕今晚就赶不到市镇了。能否再借我两匹马,好让我和亚瑟爵士先走一步?”
墨尔本子爵并未言语,而是扭头看了眼帕麦斯顿。
帕麦斯顿心领神会的抬手招呼道:“安东尼,本特利,下马!你们那两匹马性子温顺,正好让迪斯雷利先生和亚瑟爵士代步。”
或许是因为不喜欢迪斯雷利,帕麦斯顿这回竟然没有去管迪斯雷利,反而罕有的开口向亚瑟介绍道:“这匹母马叫安瑟罗,是我平时在庄园里用来遛弯的马。性子极稳,特别适合像您这样对车祸事件心有余悸的人。至于这匹公马,它是伯纳德,去年镇上游行时给我拉过花车,也算是经验老道了。”
亚瑟从猎仆的手中接过缰绳:“多谢您了,阁下。”
“谈不上谢我。”帕麦斯顿调转马头,他扬起马鞭碰了碰帽檐,半开玩笑的与亚瑟告别:“如果你真想感谢,多来汉普郡,少去高加索就行了。有空来庄园找我喝茶,布罗德兰兹就在附近,我和墨尔本子爵还有事情要忙,就不多陪了。”
亚瑟微微一笑,双手拢紧缰绳:“只要没有鹿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我还是很乐意常来汉普郡的。”
“可我就没那么乐意了。”迪斯雷利冷不丁插嘴,他一边笨拙地翻身上马,一边嘟囔道:“下一次来,我非得先请当地治安法庭出具一份猎场道路安全通报。”
迪斯雷利带刺的牢骚话逗得墨尔本子爵忍俊不禁:“如果你真的能办到,我倒要写信给国王陛下,建议让你去做治安法官了。”
迪斯雷利似乎并没有把墨尔本子爵的话当成一种讽刺,他刚刚骑稳便开口回应道:“多谢您,子爵阁下,但我不做治安法官,我的志向是,内阁之上。”
语罢,迪斯雷利与亚瑟便调转马头,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帕麦斯顿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禁不住皱着眉头啐了口吐沫:“狂妄的犹太佬!诚然,议会改革优点不少,但它的缺点之一就是让现在的下院越来越像是杂志社了。”
墨尔本开口道:“狂妄?或许吧,但三年前他可比现在更狂妄。那时候他甚至连议员都不是呢,就敢在唐宁街对我说,将来自己是要进10号的。至于现在,他起码已经是外交部的副国务大臣了。比起三年前,现在再说自己会成为首相,我倒觉得这小子已经谦虚了不少。”
不过墨尔本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也清楚,帕麦斯顿对迪斯雷利极为厌恶,他讨厌迪斯雷利的程度甚至一点儿都不比讨厌亚瑟·黑斯廷斯的程度低。
因为,帕麦斯顿与亚瑟的冲突更多发生在私密场合,比如外交部的私下对话,书信往来中的斥责与反驳。
可是在明面上,在报纸上,他们俩至少没有公开相互指责。
但迪斯雷利可就不一样了,这犹太小子不止在帕麦斯顿于下院述职时公开唱反调,指责“帕麦斯顿的外交是带着烟花筒的外交,是既点火又喊停的游戏,帕麦斯顿本人则是假装冒险来讨好民意的马戏演员”。
而且他甚至还把帕麦斯顿给写进了《康宁斯比》里,通过塑造人物的方式影射帕麦斯顿的“伪辉格主义”和“绅士式反动”。
虽然帕麦斯顿本着老派政客的作风,认为与迪斯雷利这样的后生交锋有损身价,所以从未正面回击过迪斯雷利的攻击。但不消多说,他心里肯定早就把迪斯雷利给恨透了。
墨尔本子爵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褒贬,他只是淡淡的点评:“真是富有表现力的一位年轻人。”
帕麦斯顿精心凝神:“富有表现力?你说的是聒噪吧?”
墨尔本子爵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见到了迪斯雷利,你居然连与亚瑟·黑斯廷斯的仇怨都能放下了。”
“威廉,那不一样。”帕麦斯顿强调道:“黑斯廷斯那小子是可以沟通的,而且讨厌一个人不代表你就要对他全盘否认。纵然我再不喜欢他,我也必须承认,在合适的条件下,黑斯廷斯是个可用之人,更是个好用之人。但是,迪斯雷利?绝无可能!”
墨尔本子爵听到了帕麦斯顿的回答,也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其实早在亚瑟从俄国返回伦敦时,他就有重启这位苏格兰场昔日传奇的念头。
只不过,一来,当时他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帕麦斯顿正和亚瑟别着苗头。
二来,亚瑟那时候看起来与激进自由派确实走的太近了。
相较于其他辉格党人,墨尔本子爵实属异类,其实从政见角度来看,他其实更应该加入托利党。
墨尔本之所以会加入辉格党,其中有大多原因得归咎于家族传统,也就是她的母亲老墨尔本夫人的安排。
除了墨尔本子爵之外,你恐怕很难找到哪个辉格党首相会对国家改革不排日程表。
他从来不对建立一个崭新的、更美好的国家抱有任何期望,也没有任何想要为之制定法律的想法。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其实只是一位人畜无害的老派绅士,除了偶尔举止轻浮、喜欢打瞌睡之外,你再也总结不出什么墨尔本的性格特点了。
但实际上呢?那些被大众认为比他更强悍、更有能力的辉格党人没有一个能够动摇他的党魁地位。
他的政治手腕经常被人低估,但不论如何,在政见上,停滞不前一直是墨尔本子爵偏爱的立场。
而他的个人政治格言也印证了这一说法,在内务部时,大伙儿从墨尔本子爵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为什么不能把它放一放?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是他私下里对惠特利主教说过的那番话。
根据惠特利主教所言,墨尔本子爵曾经亲口告诉过他,如果去年那会儿是他当政的话,他肯定会对彻底废除奴隶制置之不理的。
而这,也是年初格雷伯爵下台后,威廉四世决定让墨尔本子爵接替首相之位的最大原因。
墨尔本的性格和政见如此,他自然会从与帕麦斯顿不同的角度看待亚瑟。
毕竟在他看来,在不出动军队、不让托利党借机做大的政治前提下,亚瑟·黑斯廷斯,这位苏格兰场的传奇人物或许是那个能让不满的工人和失业者安守本分的唯一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