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轻信任何人,亦不曾对任何人全然敞开心扉。可即便是一个以政变登上帝位的人,也难免会有几个可以同他在深夜畅谈、不必担心第二天会被报纸扭曲的朋友。说到底,我们都不是那种能真正归属某个阵营的人。我以共和之名登基,却比不少君主更像皇帝。他以改革之名上位,却比不少保守党人更像老派托利。
——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人民的皇帝:我的命运与帝国》
当路易再次踏上大不列颠岛的土地时,已是深秋,南安普敦的港口被灰蒙蒙的雾气浸透,潮水拍击着岸边的木桩,那声音并不急促,反倒像是某位老朋友的温和问候——你回来了?
路易心中五味杂陈,他确实又回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在伦敦沙龙中引得夫人们窃窃私语的“拿破仑的侄子”,也不是那个幻想着乘坐火车疾驰入巴黎、让鹰旗重新飘扬在杜伊勒里宫的神秘继承者。
他是个失败者,一个从斯特拉斯堡的炮台被驱逐出境的政治犯,一个被七月王朝政府禁止入境的异乡人。
英格兰的雾还是老样子,像个温吞的老太太,用沉默包裹着一切。
街角的面包店仍然在清晨五点开门,戴着毡帽的报童依旧走街串巷的沿街嘶吼叫卖着最新的时事新闻,路易听不清报童叫卖的新闻标题到底是什么,因为任何新闻落在他的耳朵里,都会自动变为“政治丑闻!大陆流亡者!”的字眼。
他站在南安普顿的码头四下寻觅,目光扫过来往的马车、正在卸货的水手和忙着搬行李的车夫。他看见一些衣着讲究的旅人被仆人簇拥着迎上岸,看见几个东欧口音的逃亡者在和海关官员拌嘴,但,没有人是为他而来的。
他的鞋底已经被潮湿的青石板渗透了冷意,外套也不知第几次被风吹起。
这件外套是他在斯特拉斯堡政变失败后仓促逃亡时穿着的那件大氅,领口处还有当时被宪兵抓捕时撕裂的小口子。虽然路易·菲利普的政府在将他驱逐出境的时候,曾经想要给他换上一身体面的新衣服,但路易却坚决拒绝了他们的这一请求。他总觉得,以光鲜亮丽的形象离开法兰西,这只能为政变失败的结果徒增几分耻辱。
一想到这儿,路易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迟来的羞耻,他感到无地自容。
也许……他们不愿再与我有瓜葛了。
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位能令路易·菲利普紧张、让各色社交沙龙兴奋的小拿破仑了。
我只是个……失败的叛乱者。
他低下头,假装在调整大氅的扣子,实则不愿让人看出他眼神里的失落。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是否还有必要搭乘前往伦敦的早班驿车。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语气平缓、但略带揶揄的熟悉声音:“路易,我们还以为你昨天就该到了呢。你这小子,害我们在南安普顿白等了一宿。”
路易猛地一回头,那是一张看起来胖乎乎但却让人安心的脸,高颧骨、阔额头,眉毛浓厚,身材魁梧、肩宽体壮,肤色就像是烘烤过的栗子——亚历山大·仲马,他的朋友。
跟在大仲马身后的狄更斯则笑呵呵地走上来,主动替路易拎起了行李:“别愣着了,路易,咱们走吧。”
路易朝着他们俩身后的人潮望了一眼:“只有你们俩吗?”
“只有我们俩?”大仲马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生气:“这叫什么话?亚历山大·仲马阁下亲自接待,查尔斯·狄更斯肩扛手提,法兰西文坛和不列颠文坛的两大青年领袖伺候你一个,这待遇你还不满意吗?”
路易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连忙道歉:“不,亚历山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亚瑟……我之前在巴黎和他闹了点不愉快,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大仲马捏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他?或许吧,毕竟那家伙心眼儿不大是众所周知的。”
狄更斯则开口辩解道:“你别听亚历山大胡说,亚瑟压根就不知道你来了英国。他这会儿正和迪斯雷利先生在南安普顿的旅馆下榻呢,我们骗他说这次来汉普郡是为了打猎的。”
“打猎?”路易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们跑到南安普敦打猎?打什么?打海鸥吗?”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人我们是骗来了。”大仲马得意洋洋的把路易的行李扔上了马车:“走,上车吧。我们今天订了家好馆子,今天必须好好地庆祝一下。敬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斯特拉斯堡的革命者!”
路易的脸涨得通红,他紧跟着上了车:“得了吧,亚历山大,我又没成功。”
狄更斯关上车门,紧跟着开口道:“事情的经过我都从法国的报纸上看到了,路易,我之前真没想到,你真是敢说敢做。不过虽然勇敢是一种值得赞许的精神,但你这样行动总归太鲁莽了。”
相较于关心路易人身安全的狄更斯,大仲马的不满主要集中于路易居然没在行动前叫上他:“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你是觉得我是个胆小鬼?不敢参与你们的行动?拜托,路易,早在你成为政治犯之前,我就已经是七月王朝政府的政治犯了!这一次我可以原谅你,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一定记得提前通知我。”
路易没想到朋友们居然如此支持他的行动,要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不是被关押在阿尔萨斯和巴黎的监狱,就是在流放地美洲活动,而亲戚们寄给他的书信也大多以训诫和斥责为主。
他的叔叔和伯父,甚至于他的父亲,他的长辈们几乎全部都不支持他。
波拿巴家族的族长,他的大伯约瑟夫在家族的内部会议上用此次事件严厉警告了其余不安分的小辈。
常住罗马的吕西安叔叔在信笺中把路易骂的狗血淋头,而路易的父亲则直接取消了给儿子的年金资助,还在信中语气冷淡的让他找点正经的营生做。
在长辈当中,唯有他的母亲奥当丝是坚决站在儿子这一头的。
虽然奥当丝同样对儿子的鲁莽行动十分担忧,但这位母亲在得知儿子被捕后,立马就迸发出了与1831年得知路易参与烧炭党起义并深陷战区时一样的活力。
她先是致信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请求能让她的儿子“自由的离开欧洲,以便不再成为情绪冲动的俘虏,因为他这个年龄是很难抵御冲动的”。眼见着路易·菲利普没有回信,奥当丝又立刻从瑞士启程来到了巴黎,先后拜访了几位旧友,譬如德·拉居兹公爵夫人和外交大臣、枢密院长莫莱先生,请求他们向国王陈情,释放她的儿子。
奥当丝表示,只要法国政府释放路易,她情愿和儿子他一起流亡去美洲。
不知道最后是奥当丝夫人的活动起到了作用,还是七月王朝政府畏惧了共和派、波拿巴派、甚至于正统派报刊对于关押路易的集体抗议活动。总而言之,他们最终决定将路易驱逐出境,流放的目的地也没有选择在九死一生的法属圭亚那,而是条件好得多的美国。
但路易本人显然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他坚决要求与他的同伴一起出庭受审,并准备在法庭上发表一场黑斯廷斯式的演讲痛斥七月王朝政府。与此同时,路易还声称他绝不认可驱逐出境,他也绝不会向法国政府保证他未来不会重返法国。
然而,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担心的就是这个,因此,即便路易不愿做出任何承诺,没过多久,他依然被押送到了洛里昂,并在那里登上了安德罗梅德号军舰。在登舰之前,路易·菲利普还派洛里昂市长给他送来了16000法郎。但路易对此毫不领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被捕时被没收的款项远超这个数目。
随后,路易便在海上开始了漫长的旅途。他先是在海上遭遇了风暴,随后又跟着军舰在里约热内卢锚地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继而离开巴西海域驶向美国海岸,并在这里下了船。
不过虽然航海生涯很无聊,但路易与安德罗梅德号上的水兵和军官们都处的不错,在纽约下船前,他甚至还请大伙儿吃了一顿告别晚餐。
纽约,美国,异国他乡,按理说,路易在这里必然是举目无亲的。
但是万幸,波拿巴家族的子孙在美利坚同样有分布。
姑父缪拉的两个儿子阿希尔·缪拉和吕西安·缪拉,以及叔叔吕西安·波拿巴的儿子皮埃尔·波拿巴,他们仨都在美国生活。
有了堂表兄弟的陪伴,路易在美国的生活总归不至于太过苦闷,只不过倒也称不上多快乐就是了。
这段经历让他了解了美国,但是他对这片土地绝对谈不上喜欢,他甚至还发了篇文章责备美国人过于重视物质利益,这与他身上的骑士精神相抵触。
自从来到了美国之后,路易便一直在谋划着重返欧洲。
而挡在他面前最大的障碍,便是那群法国政府派来监视他的暗探。
如果是一般的初哥,想必是很难从茫茫人海中识别出哪些是政府派来的探子的。但路易可不是初哥,作为前大伦敦警察厅警务情报局局长秘书,他深谙辨别暗探的技巧。
于是,在精心谋划了一个月之后,他成功摆脱了暗探的监视,并登上了一艘前往英国的航船。
为了保密此次行动,他在登船前还分别向许多朋友发出了内容各异的信笺,用来迷惑法国政府并规避美国政府潜在的书信审查。
而从他今天在南安普顿安然下船的表现来看,这个计划显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三人乘坐的马车穿过南安普敦的街道,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咯吱作响。
“就那家。”大仲马用雪茄指着前方拐角处的一栋三层楼建筑,“猎犬与玫瑰,这名字可比利物浦的金狮体面多了。”
他们一行人推门而入,酒馆里人声鼎沸,但一楼大堂却被屏风隔出了一个私密角落。
刚走近,路易便听见那边传来明显带着火气的低声吵闹声。
“帕麦斯顿这个混蛋!他是怎么敢拿一辆老福顿车来糊弄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的!他居然还敢说,这辆车结实耐用,最适合绅士出行了,他这是在耍我!”
“他说的倒也不完全错。实不相瞒,本杰明,这车确实结实耐用,拥有一辆老福顿车可是我们约克乡下绅士的标配,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辆这样的马车。”
“你的梦想是一辆老福顿?你疯了?这车一般是用来拉柴火和运货的!”
“你们那里都是用来拉柴火的吗?我们那里一般都是用来运猪仔的,一辆老福顿车能装**头呢。”
路易听得呆住了,原本紧绷的神经也在这段不知是争执还是段子的对话中松弛了。
他还未来得及分辨谁是谁,狄更斯已经抢先一步掀开屏风,满脸笑意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果不其然,屏风后,亚瑟正斜倚在一把皮椅上,手里还端着杯没喝完的红葡萄酒,而坐在他的对面,拿着半只鸡腿比划的那位,正是穿着天蓝色燕尾服、佩着祖母绿胸针的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看向来客。
迪斯雷利率先认出大仲马,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来评评理,拉猪的老福顿配得上我这样的上流绅士吗?”
“本杰明,你不能这么说。”路易这时走上前来,摘下了帽子,温和的语气中带着点不安:“你得知道,即便拉猪的老福顿不大好看,但起码结实耐用。况且,猪其实也是这个时代最有政治象征力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