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真是高瞻远瞩,这些取仕科目的设置,每一科看似都在向豪门世家妥协,但实际上又尽量往里掺入寒门士子也能刻苦习学、凭天赋胜出的内容。
偏偏这些内容还都是做官为政所需要的真才实学,并没有那种纯粹为了让步而让步的糟粕之学。
陛下那日劝我主持科举,我却力陈在这方面我的眼光远不如大哥,现在看来,我当日之言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二月中的一天,司徒府上,诸葛亮过府与长兄闲坐。
两人一边下着象棋,一边闲聊起最近筹措科举的种种事务见闻,诸葛亮便不由说起这番感慨。自叹在顶层的制度设计方面,确实是不如大哥。
他的长处,更多在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一项政策落地之后,尽快找到漏洞,然后查漏补缺快速迭代。
但要说凭空从无到有设想一项新制度,诸葛亮毕竟不是神,没有历史答案可抄,不如大哥也不足为怪了。
他们兄弟俩,一个就像是做底层架构的,一开始心里就想好了最终要做一个什么样的项目。
另一个则像是具体写代码落实的、还负责发现BUG就尽快修复BUG。
兄弟俩配合了近二十年,自然是熟门熟路。
诸葛瑾对于二弟的吹捧,也丝毫不觉得得意,显然是这些年下来都习惯了。
他趁着诸葛亮分神,一个卧槽马连招抽车,吃了诸葛亮一子,这才好整以暇地说:
“说这些作甚,眼下还是先看看如何更好地落实这次的考试,还有十几天就要开考了。其他各科的题卷,都已经拟好,我也亲自审过、改过了。这经学一门,却还要二弟帮着一起斟酌。我不敢找外人,也是怕泄题。”
诸葛亮被突然抽了一子,一时也稍稍懵逼了几秒,刚才光顾着聊天,确实是走神了。
这些年他也摸清了,每次和大哥下棋,早年大哥还肯下围棋,但渐渐就发现围棋实在是下不过自己,就只好改下象棋。
象棋汉朝时就有了,但当时还不是跟后世那样定为三十二子的,规则也跟后世不太一样。后世的象棋,经过多次演变,一直到北宋才彻底定型。
不过诸葛瑾既然是司徒,他完全可以改良象棋,调整规则,所以如今大汉上上下下凡是下象棋的,都是诸葛司徒改良的版本。
当然也有偏远地区的人,消息不灵通,依然下更古老的版本,也很正常。
诸葛瑾刚刚改良象棋的时候,仗着自己更熟悉规则,懂套路,一度压着二弟打。
可惜下了几年之后,诸葛亮进步神速,诸葛瑾渐渐又败多胜少。但不管怎么说,下象棋的胜率好歹比下围棋高一些,也更有对抗性和观赏性。趁着二弟走神,还往往能偷一个。
诸葛亮静下心来,花了十几手慢慢扳回劣势,这才继续刚才的正事儿话题:
“经学也是考得最多的科目了,当年阳嘉改制就有成例的卷子可以借鉴,考过十几年了,这命题能有什么难的?”
诸葛瑾:“仅仅要命出考题,当然不难。但此番毕竟是天下第一次开科取士,经学究竟考些什么内容,是否能见前人所未见,是否足够发人深省、为百世垂范,那就很见功力了。
这一科考试,将来是要载入史册,被后世一次次引用提及的,可不能落入考据辩经的窠臼。”
诸葛亮:“那大哥心中肯定早就想好了要考哪方面了吧?也想好了要借机向天下人宣扬些什么理念,只是还不知道如何强行把要考的东西,和圣人的观点强行结合起来?”
诸葛亮几乎是一言就猜到了大哥的企图。
他太了解大哥了,知道能让大哥如此苦恼的事情,肯定是大哥想宣扬他那些政治理念,尤其是兜售他那套说了很久的正统论、还有别的“殿兴有福”相关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
可惜,大哥说了那么多年的理论,拿来学术辩论可以,但拿来考试就有问题了。因为很多论据都不是来自孔子的,也不是来自经学最核心的那些经的。
诸葛瑾被猜中了企图,倒也不觉得奇怪。
自家二弟猜中了有什么大不了,自己本来就是找他一起商量这最后临门一脚的。
“知我者,贤弟也,”诸葛瑾便大大方方承认了,随后话锋一转,“其实,我就是想让这全天下第一届科举,围绕着《孟子.梁惠王》里那段‘天下恶乎定?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来考。
当年先帝建安元年的时候,我代主公去许都觐见天子,在石渠阁单独奏对,就说了那番道理。
人君得天下之得,不在于得天下本身,也不在统一本身,而在于通过统一,让天下人不用再打内战,让天下人的徭役、兵役负担减轻。统一只是手段,让人民不用承受内战的额外负担,才是目的。
可惜这番道理,终究只跟孟子里这仅有的一句话牵扯,其余翻遍全书,再也找不到论据了,可以说完全是我借孟子为我所用,只取一句,其余都无所谓。
但考试却不能这么考,如果出题出得那么牵强附会,一来不能服众,二来我毕竟当了司徒多年,我那些主张,其实早就被天下读书人吃透了,我怕他们会迎合上意押题。
而且还有一桩难处,那就是如今《孟子》的地位也不够高,毕竟不是‘经’,要想直接拿孟子的话出考题,对其他经却一点都不考,怕是难以服众。”
诸葛瑾一五一十,说出了自己的难处。整个过程中,因为分心二用,也难免被诸葛亮又吃回来几颗子。
汉朝的时候,在儒学圈子内部,《孟子》的地位还是比较低的,如今甚至没有四书的概念。
别说《孟子》了,哪怕是《论语》,地位也不算高。
毕竟连孔子本人说的话,都还没那么值钱,比孔子的话更值钱的是“孔子引用和阐述周公的话”。
就好比马云没当首富之前,他说的话也不够值钱,以至于他还得把自己说的话假托是比尔盖茨说的。
孔子封圣之前,也没少把他自己说的话假托成周公说的,说自己只是“述而不著”。
无独有偶,在西方同时代,苏格拉底因为一辈子只口述、辩论,没留下文字著作,结果柏拉图在纪录苏格拉底言行时,就夹带了不少他自己的私货,他也不说是自己说的,偏要说是苏格拉底说的。
古今中外,没成名之前傍名声更大的前人,那都是用惯了的老套路了,哪里都一样。
诸葛瑾诸葛亮兄弟这样的顶级人精,当然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诸葛亮便设身处地地帮大哥着想了一会儿,斟酌着说:“也罢,虽然眼下还没想到什么好招,但这事儿我帮大哥扛下了。不就是找点十三经里的章句,既要体现大哥一贯的主张,又要尽量权威。
但依我看,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要想长久解决问题,重塑将来的正统论、用一套全新的更适用的理论来彻底取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关键还是要系统提升《论语》、《孟子》这些的地位,一直研究《尚书》、《春秋》,在这里面找历史依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诸葛亮这番话,一方面是把眼下的差事先接过去,具体的经学考题,他会帮着一起揣摩。就算他不擅长这个,但诸葛亮至少比诸葛瑾更懂如何拆分统筹。
他有的是办法找“代读”,把自己要的内容分包给己方阵营的当世大儒们去“为我辩经”,还能确保不泄题、不让任何一个单独的大儒猜到自己的完整考题。
王朗、陈琳、许靖,这些人都是可以用的。
别看演义里王朗被诸葛亮骂死了,但是人家在正史上研究学问时,对于“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的研究,还是非常深的。
王朗对于什么是“有德之人”,自有多年的淫浸。
这一世,王朗也算是大汉忠臣了,在当年刘备夹击灭孙策的时候,王朗就坚持不降孙策,宁可逃到闽中继续抵抗,一直撑到了刘备打过来,帮他报了仇。
孙策覆灭之后,王朗就被刘备引为客卿,地位虚高就是个吉祥物。要不是诸葛兄弟和其他功臣把高位都占了,王朗怎么也能捞个侍中之类的级别。
王朗当不成王司徒了,却有机会参与到诸葛司徒的“首届科举出题人”圈子里,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诸葛瑾见二弟有想法,也算放下一桩心事,这就交给诸葛亮去操心了。
而更让诸葛瑾在意的是,二弟居然跟他所想暗合,也觉得如今该是提升孟子地位的时候了,而不是再跟以往那样只尊崇最古老的五经。
历史上,孟子的地位被抬高,一直要等到宋朝。
首先是北宋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拔高了孟子,然后是南宋时朱熹在读了司马光的著作后、写了《资治通鉴纲目》,再次拔高了孟子。
后来朱熹的儒学地位非常高,又写了四书集注,孟子也彻底被纳入四书范围了。
拔高孟子的好处,当然是非常明显的,因为那样会系统性地引入“民贵君轻”的善政理念。
之前董仲舒靠天人感应,只引用周公和孔子,说白了就是指望“天”来吓住“君”,人君做得不好,天会有所感应,降下灾异,告诉人君天数有变了,如果不改正的话,神器就要更易了。
而天数是否向着人君,理论上倒是也要看万民是否心悦诚服、安居乐业,天是代表了民意的。只是这个代表终究隔了一层,而且要借助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不但低效,还容易被人利用。
张角之流,不就是极大地利用了所谓的天数么。
如今,诸葛兄弟发明雕版印刷也有十好几年了,天下人读书的成本也在降低。
理工科的尤其是相对最容易普及的算学,也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学习,现在更是列入了科举考试的目录。
只要数学进步了,自然科学常识稍微多一点,那么从“人民需要天的代表来评判君是否有德”、渐渐转化为“人民是否能直接评判君是否有德”,也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了。
原本历史上,这一点在宋朝渐渐成型,就是因为宋朝普及了科举,也普及了雕版印刷。
包括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历史上在看到彗星、日食之类的灾异报告时,态度都是“时至今日,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些只是自然规律。但是,如果能借机让执政者敬畏,让大家自省,那么就继续假装这些东西是天意,也没什么不好”。
可见王安石司马光都是懂天象灾异背后的自然规律的。
如今的诸葛兄弟,也已经提前近千年,走到了这一步。
那就趁着这次科举为契机,狠狠推动一把《孟子》的地位,从此逐步取代天人感应,直接把“皇帝是否有德,是否配得天下,要看他的统一、他的上位,有没有让人民不再受打内战的负担,让人民的总负担变小”。
这也就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进一步具象化了,也是把这一观点和“天下恶乎定”结合起来、相互印证。
刘备这次统一,当然是有德的,因为他没统一之前,天下各方诸侯下辖的百姓,都肯定要服更重的徭役、兵役、缴纳更多的钱粮。
而诸葛瑾就打算趁着这次科举宣扬的这个理念,私下里跟刘备进谏、定下一个人君和天下百姓之间的约定。
将来统一天下了,必须统计一下未统一之前,各诸侯治下百姓的税有多重,徭役有多久。
未来,哪怕不考虑兵役,只考虑徭役和税赋,百姓的负担也必须比这个轻——除非是遇到外敌主动入侵大汉,大汉有被异族灭亡的威胁,比如遇到再有类似当年匈奴鲜卑那样的大患,
那么兵役方面的负担可以重新加码,但钱粮赋税方面,还是必须有个定数,皇帝要在军事上多花钱,就得自己从皇家用度或者别的方面省出来。
当然这些都还是很初步的设想,但总的来说,诸葛瑾的指导思想,就是孟子那一系列的观点。
如果统一了负担比没统一之前还重,那天下人不就白期待了么?
……
诸葛亮和大哥深入详谈了许久,也觉得这个事儿,以陛下的仁德,应该是可以通过的。
“也多亏了如今是陛下在位,又对我们如此信任,哪怕你我的倡议,从长远来看有可能稍稍限制君权,比当年董仲舒限制得更厉害些,但陛下应该还是会同意的。
毕竟按照这个理论,汉就不是因为秦德衰微才得的天下,而是因为秦始皇就无德,统一了天下之后负担比没统一还重,就因为他征发那么多徭役,所以他一开始就该亡。
以后大汉的皇帝也要知道,只要徭役多就该亡,大汉的皇帝徭役多了也该亡,德就是从轻徭来的。
能让大汉自始得到‘元德’,哪怕限制一些皇权,陛下多半也会认了。”
诸葛瑾见二弟终于完全理解了自己的设计,也颇为欣慰。他还补充道:
“其实一开始,我也想过另一种可能性,陛下毕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比我也年长十五岁以上。而且陛下连年征战,早年还有旧伤,将来百年之后,你我兄弟必然还能再辅政多年。
如果到那时候再推行这种国本层面的正统论改革,或许阻力会更小一些,但是,我不愿后世史书把你我兄弟描述成大权独揽的辅政权臣。
如果将来在辅佐少主时再推行这些东西,后世人会说‘我们没把握在中兴再造之主手中就争取到这些权利,只能相信后人的智慧’。
所幸陛下仁德,又信任我们,这些事情,就该在一开始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