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把出经学卷子的任务,外包给了二弟和他的团队后,章武元年的首次科举大业,就再无堵点。
各方利益关系都被打通捋顺摆平,只等着最后考试。
眼看三月初一的大比之日就要到了,各方想要大展拳脚的士子,也都憋着一股劲。
这里面其实有不少人都是权贵子弟,也不完全指着这次考试来做官——诸葛兄弟虽然倡导了科举制改革,也凭借科举全面渗透了察举,但目前为止,科举制还不是做官的唯一途径。
毕竟在此之前,连察举制也不是唯一的做官途径,皇帝或者诸侯看上哪个人才了,特事特办随意拔擢,也都是有的。
原本历史上,隋唐出现科举制后,科举也一样不是唯一的出仕途径,还有很多走后门攀关系的旁门左道,一直花了三百年的时间,到宋朝的时候,才算是把其他左道堵得差不多了。
所以,诸葛兄弟搞的科举,至少几十年之内,也未必能完全堵住左道。那些权贵子弟之所以还那么热情,完全是因为自负,想要证明自己。
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未来科举制越来越占主流,肯定是大势所趋。有诸葛兄弟力推的事情,肯定能越办越好。
既然如此,百年后,千年后的史书,总会记载和强调科举最初的源头。如果能在第一届里考个好成绩,那说不定就青史留名了。
很多权贵子弟是自负学问不错,要搏这个留名,才如此发奋应考。
……
这天转眼已经是二月底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正式开考了。
考场已经建好,所有的考官也都提前一天进场,当晚被要求住在考场里,因为他们要提前做些准备,检查卷子之类,而既然看到了卷子,就不能放他们再回去了,以免泄题。
诸葛瑾有大把的后世科举筹办经验可以借鉴,所以在安保和保密工作方面,绝对是走在前列的。
想要作弊的人,大多还没积攒到经验;
防作弊的人,却已经有上千年的经验了;
这还怎么作弊?
考场就设在雒阳太学北边,朝廷新征了一片地皮,一部分是之前战火中被焚毁破坏的太学后院,加上周边一些之前被破坏的民房。
其中一些当时依然坚挺在其间的住户,也被诸葛瑾提前差人好说好话、给补偿搬迁走了。
新的考场造得比较宽敞,诸葛瑾也充分考虑到了对考生的人道关怀,确保每个隔间至少足够躺平睡觉,要比后世扶桑的胶囊旅馆大一些(当然也不会上下多层堆迭,只有一层平铺)。
桌椅被褥也都要配齐,都是朝廷提供。但被褥只提供单层的,并没有填充物,避免夹带缝东西进去。考生晚上只能不脱衣服睡、在衣服外面额外盖这层薄被。
后世科举当然是要搜身的,汉朝时士人的地位比宋明高得多,自尊心也强得多,这种事情肯定不行。所以诸葛瑾换成了让考生们进考场前集中洗澡,官府提供换的衣服,笔墨纸砚也是官府统一提供,把夹带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为了这事儿,诸葛瑾还让人在太学里修了个几丈高的水塔,上面的储水池非常巨大,还有巨大的灶台和烟囱,在进考场前把整个水塔的储水烧热。
再用管子接到考场入口处的浴室,在管子上戳出大量小口,靠水位落差的自然水压供热水集中淋浴。
为此,一些见识过或者听说过当年汉灵帝时奢靡宫廷生活轶闻的老儒,都纷纷表示司徒这次实在是奢侈,居然搞类似于当年十常侍之一的掖亭令毕岚鼓捣的“水法”,
不过当年毕岚搞的“给排水工程”,是给灵帝个人享受的,今天诸葛司徒是给天下读书人享受的。能洗上自动出热水的淋浴,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大家一开始说得很清高,洗完澡后浑身一舒坦就不谴责了。
既然衣服都不许穿自己的,吃喝当然也不允许自带,官府直接提供小米粥、咸菜、面饼和饮水,不提供肉食也是怕有人饮食不习惯拉肚子,在考场里不好维持秩序。而面饼米粥咸菜这些,是谁的肠胃都能适应的。
三月初一当天一大早,足足近千人的考生,就在太学门口排队,很快一批批进场洗澡换衣服,然后考试。
因为这次要求的是只录取成绩前两成的人,所以各郡察举上来的备选人数,也比往年的孝廉、茂才这些多了四五倍。
原本每个郡二十万人可以举一个孝廉,这次相当于是放宽到五万人就举一个,但举上来的最后还要用分数线刷掉八成。
大汉有几千万人口,哪怕战乱年代人口持续暴跌,但南方经过刘备的治理,十几年没被打了,人口恢复很快,蜀地人也多,如今天下刘备控制区内加起来,至少还有两千来万人口。
如果五万人举一个,孝廉一科就有四五百个考生,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察举名目,七八百人还是有的,边远郡还有优待,全部加起来可不得近千人考试了。
开考当天,这种场景让不少朝中官员都觉得壮观。
虽然当年和平的时候,雒阳的太学生就有好几万,但并没有这样扎堆来学习考试的,东汉后期的太学,几乎是名存实亡了,绝大多数太学生根本不念书。
而在诸葛瑾看来,不过近千人参加的考试,简直算不了什么,后世的科举哪个规模不比他大,更别说诸葛瑾在现代见过的那些考试了。
所以一切秩序管理方面的麻烦,诸葛瑾基本都想到了,举重若轻就把这次的事儿办了,从头到尾秩序井井有条。
旁观的其他朝臣见了,也无不叹服司徒的缜密。
一连数日,把四门科目都考了,考卷全部收上去后,就该阅卷评分。
不过诸葛瑾却又临时通知暂停阅卷。
“且把所有卷子的卷首题名部分,装订缝挡,贴上封印,待阅卷后再行拆封。”
负责经办的属吏们听了这个要求,一时都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司徒这是担心有阅卷官看名字凭主观好恶评判。
“司徒行事还真是缜密,连这种可能的作弊方式都想到了,那些之前仗着家门郡望的豪门子弟,怕是要少一个倚仗了。”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有人反对,也不敢反对,于是立刻按诸葛瑾的要求做了,这才送去阅卷。
诸葛瑾也是特地把这个后招憋到此时此刻才揭开——如果他提前让人知道他要用糊名制,那别人就会警觉,完全有可能再搞更多花里胡哨的作弊法。
那样诸葛瑾就得继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对抗性升级反作弊手段了。他虽然脑子里记得那么多后世的反作弊手段,但一下子拿出来太多,也有点浪费。
比如跟糊名配套的誊录制,现在就没必要拿出来,可以先只用糊名制考上十届八届,等将来考生的作弊手段和作弊意识渐渐成长起来,大家也学会了“在考卷上做记号”这种勾结手段后,再放出誊录制,那样又能再收割一波作弊者。
这种对抗性的军备竞赛是不能一步到位的,要慢慢割。
……
诸葛瑾临时出其不意拿出糊名法,一众原本想要借名声作弊的世家子弟,自然是铩羽而归。
而事实上,别看糊名法似乎导致一片怨声载道、连很多朝中官员,尤其是负责经办科举、负责阅卷的官员,私下里朋友之间也骂得不行。
但事实上,这些经办官员没几个是真心骂的。
他们只是为了骂给那些请托他们的关系户听。
大汉朝之前搞察举那么多年,多少地方太守不得不向世家和豪强低头、举他们要求举的人做官。但那些太守又有多少是真心帮忙的?
很多时候不是人情还不清,就是怕当地豪强搞乱地方,导致自己的政绩崩盘。
太守们有相当一部分也是被逼无奈,不让渡出一些利益,他的官就做不下去。
现在好了,原本他们都捏着鼻子说好了,会帮着打点疏通关系,尽量想方设法请托阅卷官给点薄面。
这其中上上下下的门道不知道走了多少。
糊名制一出,之前刷名声托人情全都白费。
阅卷官们终于可以神清气爽轻装上阵,凭文章阅卷。
关系户被黜落后,他们背后的世家豪强找上门来,阅卷官只要往司徒身上一推:
“又不是我们不想帮你,我们也是很想帮的,不是被司徒的突然袭击搅黄了么。”
要怪就只能怪司徒咯。
而诸葛瑾根深蒂固,他是不怕人攻击报复的,想恨他的人尽管恨好了。
再加上这件事情他做得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刘备知道他完全正确,也都是为了公平为了国家好,当然会百分百绝对支持他。
科举阅卷的工作,就在这种突然袭击下,变得公平起来,也确保了首届科举将来能在史书上留一个比较高的评价。
时间转眼来到了三月初六。
距离考试结束,已经过去了三日。
阅卷的工作还没结束,但也差不多了。
考钱粮财赋的客观题,也就是数学卷,都已经批完,成绩都已经登记好了。
刑律施政之类的,虽然有点主观,但优劣也比较容易判定,争议性比最后剩下那两科小些,所以也批完了。
只剩下策论和经学的两卷,主观性比较强,阅卷官人数又不太够,就那么十几个考官,要阅近千份卷子,所以迟迟未完。
诸葛瑾为了公正,也不允许一份考卷只有一个考官批阅,而是把阅卷官分成三组组,每一组至少三个人。
每张卷子至少要有三个人看过,如果小组内三个人都觉得不好,那就直接黜落,绝对没有冤枉的,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如果有都觉得好的,也要挑出来,供所有阅卷官集体讨论。
如果只是有争议,那就交换另一个组再交叉阅卷一次,再给出一个大致的分数。
经过数日的奋战忙碌,最终确实有一批优质的卷子被选了出来。负责阅卷的下属集体参详之后,还挑出了几份他们觉得诸葛瑾或者诸葛亮本人会感兴趣的,送到诸葛瑾那儿,请他亲自把关。
“司徒,这几份,都是今年选出来的策论、经学上等之作,其中一些观点颇为惊世骇俗,发前人之所未见,但却也算得上符合古人之意。我等不敢自专,请司徒再审阅一番。”
来送卷子的,是诸葛瑾的主簿邓芝,这人也是跟了他多年的小吏了。
当初刘备被刘璋请入蜀后、留诸葛亮治蜀,诸葛瑾留在荆州,就派邓芝往还联络。邓芝也颇受这两兄弟点拨,进步不小,如今一直做诸葛瑾的主簿。
“哦,莫非真有能懂我深意的奇才,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迎合上意的媚上之作,还是确有真知灼见。”
诸葛瑾说着,就翻开了考卷。
今年的经学题目,是王朗帮着出的,最后还是用到了《孟子.梁惠王》里那段“天下恶乎定”。
毕竟这段话是司徒本人学术的关键核心,首次科举肯定要提。但又不能直接考,那样太容易被押题,而且容易老生常谈。
最终,王朗帮着加入了一些其他的关键词,并且帮着引证,考验考生们究竟能不能完全理解司徒鼓吹的正统论、理解司徒所论证的“德”。
王朗加入的其中一个关键词,也是《孟子》上的,只有两个字,叫做“貉道”。
不熟读孟子的人,可能看到这个词有点懵逼,但饱学之士都是懂的。
这个词出自《孟子.告子下》:“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后世朱熹的集注又强调“貉,北方夷狄之国名也”。
翻译过来就是说,孟子曾经说,二十税一的税率太轻了,是夷狄的统治方式。汉人政权的统治方式,应该收税更高,但同时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务、基础设施。
王朗把孟子的这段话,和孟子另一段“天下恶乎定”结合起来,再加上其他一些旁征博引的佐证素材,一起出题,显然是希望考生思辨
“我大汉自文帝便十五税一,景帝之后,原则上三十税一,远低于孟子当年嫌弃的二十税一。
但孟子又是强调民贵君轻的,甚至认为必须有人统一天下,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负担,让人民不要花打内战的那部分钱和力。
既然如此,如何统一孟子既认为应该减轻人民负担、同时又觉得二十税一是貉道这对看似矛盾的表述呢?”
这个题目,诸葛瑾当初也是亲自把关的,觉得王朗出得挺好,既能引导天下读书人去论证他那套正统论,把减轻人民负担作为正统的来源,又避免了押题,
还以孟子之矛攻孟子之盾,让考生自己想办法辩证统一地看这个问题,如果这个题能答出个所以然来,才算是对诸葛瑾的正统论有了真正深刻的理解,而不仅仅是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