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曹操被于禁诈死投敌、还帮着刘备骗自己的消息,气得中风晕倒。
此后数日,许都城内,一片风声鹤唳,风雨飘摇。曹操阵营的高层,都被一股莫名的压抑笼罩着。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股莫名的隔膜堵住了喉咙,想要嘶吼发泄,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剩下最纯粹的无力感。
而其他普通的士兵、吏民,就更加人心浮动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满宠倒是想彻查、阻止,但根本无能为力了。
“听说了么!魏公被气得中风了!卧病不起了好几天!”
“这么严重?不至于吧?魏公雅量非凡,气度宽宏,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可能被气得中风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连这都不知道?年关的时候,于将军等人在襄、樊殉国的消息,都听过吧?当时曹公还让天子设祭,亲临哭祭了他们呢!
谁知竟是屈膝投降了刘备,还配合刘备诈死,骗得丞相放松警惕。如今刘备兵临许都,朝臣家眷各自迁徙,他们就趁乱跑了。”
这个故事虽然是事实,但坊间百姓和士兵听到时,还是多半觉得匪夷所思,很多淳朴之人便质疑其真实性。
然而架不住刘备阵营的宣传机器已经火力全开,各种流言不要钱一样地泼洒。读者们听一遍听不明白的细节逻辑,刘备阵营的流言散布者们还会变着法儿提供解释。
最后,那些解释力最强、最有说服力的版本,就在民间的自然选择中,被筛选出来了。
“你说他们怎么跑出去的?当然是汝南那边张飞的兵马接应回去的啊!你不知道,曹真和徐晃又打败仗了,对,就是被那张飞打的!
唉,关羽、张飞真是当世名将,万人敌呐。曹公此番派去汝南的大将,哪个没在张飞手下吃过大亏?也就曹公的女婿孙权,虽然年轻,但老成持重,谨慎不战,倒是跟张飞打了个平分秋色……”
这些流言,说的事实部分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至于解读和评价部分,当然会夹带私货。不然刘备费这个劲儿干嘛?
所以毫无疑问,那些对曹营将领的褒贬点评,也是经过诸葛瑾的授意、刻意筛选后放出的。
诸葛瑾当然知道,眼下曹军中这几路将领,数徐晃相对最能打了,留在河南尹境内负责雒南三关的曹仁,实力也在伯仲之间。
而曹真、孙权等辈,战力实在是每况愈下。
但架不住孙权胆子小、如今第一次出战,始终没跟张飞正面交手过,所以也就没有败绩。
诸葛瑾便劝说刘备,顺带着在散播流言时吹嘘一下孙权的实力。各种说他老成稳健、名将之风、宠辱不惊的溢美之词随便往上堆。
曹操要是看出破绽了,不肯信,并且有实质性的表现。那么曹家人跟孙权的关系,肯定会因此受到影响。
诸葛瑾可是当今世上,最了解孙权野心的人了——这一世的孙权,在孙策兵败身死之时,立刻就投奔了曹操,连一天实权诸侯都没当过。
所以如今世上没一个人觉得孙权会有称王称帝的野心和大志,最多也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名门子弟。
所以曹操如果因此疏远了孙权,孙权绝对会暗暗不甘的。孙权还有可能觉得,是曹真这些曹家本家的人,在排挤他这个外姓女婿。将来曹军如果因此将帅不合,对刘备绝对是好事。
但如果曹操继续用人不疑、坊间都说孙权有将才,他就相信。那将来诸葛瑾也同样有办法,让曹操为他的轻信付出代价。
比如,等将来刘备再次北伐时。
曹操如果觉得手下将才匮乏,然后出于对孙权将才的信任、让他带领一支大军来跟刘备交战。
那么诸葛瑾做梦都会笑醒的。
所以无论这次的流言话题,曹操信与不信,长远来看,刘备和诸葛瑾都能确保赚麻了。
……
数日之后,曹操终于从气急中风的症状中缓了过来。
这一次的重击,似乎让他爆掉了几条不太重要的血管,最后落下了左手颤抖不听使唤的后遗症。
在此之前,他刚刚让人架空了太医令吉平,以曹操之多疑,当然也猜到吉平可能会对他心存不满。
所以此番哪怕有重病,他也不敢找吉平为自己医治,只敢让他刚扶持上去的那个“代理太医令”来诊疗。
“代理太医令”姓吴,他仔细为曹操诊疗调养后,曹操觉得状态恢复得还不错。
这天刚刚喝完汤药,曹操便趁着闲暇,随口问起:“吴太医,依你之见,孤还能剩几年寿数?”
吴太医直接被曹操的问话吓得呆滞当场,愣了好一会儿,才拜伏于地:“魏公不过天命之年,春秋正盛,何出此言!此番小恙,虽落下些手足不便,但最终定当霍然!”
曹操抬起颤抖不受控制的左手,愣神看了一会儿,自嘲一笑:
“何必欺我,这手臂怕是再也好不利索了。你不敢说我还剩几年寿数,倒也无妨——那你就说说,这番折腾,大约会折损我几年寿数?你就当我原本能寿至八旬好了。”
吴太医还是不敢说,但最后被曹操逼得没办法,只好用隐晦到不能再隐晦的说辞,大致暗示,这次的中风,估计要折寿五年。
当然这种数字,本来也不靠谱,只能是大致的推测。
曹操苦笑一下,也没在意。
如若天命在曹家,少活几年,也能成就大业。
如果天命不在曹家,就算他有充足的寿元,要是战场上打不过刘备,自己能活到尽享天年的那一刻么?
所以,折寿五年就五年吧,已经不重要了。
曹操内心想了很多关于未来的推演,脸色阴晴数变,最后归于狠辣。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脸色转为冷厉,严肃地问了吴太医又一个问题:“伏校尉的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能不能跟随陛下和皇后去雒阳?”
吴太医心神一凛,也从曹操的问话中感受到了一股杀气。他知道今天如果再模棱两可、想要少担责任,怕是躲不过去了。加上此刻左右无人,他也就一咬牙,吐露了实情:
“不敢欺瞒魏公,伏校尉的病,实在是药石无灵了,这是天寿将尽,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助其苟延残喘……”
曹操听后,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闭上了眼睛,瞑目养神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重新睁开,语气肃然地轻声命令:
“既然求稳也治不好,那就该下猛药,或能死中求活!这样拖着算什么!”
吴太医心中惧怕,曹操却反过来,又耐心安慰了他两句,并且许诺了一些升官重赏的好处,终于把自己的要求暗示清楚了。
原来,曹操也没指望吴太医给伏完下毒弄死对方。他只是希望吴太医给一点符合医理、解释得通的治疗方案。
但这种方案,可以激进一点,可以孤注一掷一点。追求的就是要么治好,要么下药太猛身体扛不住,总之就是别拖着。
这样的治疗方案,现实中也是确实存在的。
有些药用了,不一定能提高治愈率,但是却可以加快病程进展。也就是让能扛过去的人尽快好,让扛不过去的尽快死,避免一直耗着挤兑医疗资源。
……
吴太医领会了曹操的意图,没敢说什么,回去就照着实施了。
又几天之后,屯骑校尉府上,终于传来了新消息。
皇后之父、屯骑校尉伏完,最终因为病势沉重,药石无灵,于六月二十四半夜,寿终正寝。
次日一早,消息传到宫中,前天还探望过父亲病情的皇后伏寿,难免稍稍震惊了一下,但随即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前天探病时,父亲还能言语饮食,怎会这么快就……”伏寿无声饮泣,泪如雨下,语气中难免透露出不甘和怨念。
不过“代理太医令”认真解释了前因后果,皇后想不接受这个解释也不行,只能是闷声委屈,这事明面上也就算揭过去了。
直到曹操的人离开后宫,左右再无旁人。
伏寿才敢和刘协私下里低声说些怨言。
“陛下,妾父之亡,必有蹊跷啊!听说曹操已经为迁都行程受阻之事,气得风痹卧病了。此番肯定是曹操病中盛怒,等不得了,才让人下虎狼之药!虽说医案看不出破绽,但绝对有问题!”
刘协被伏寿哭哭啼啼地,也闹得有些心烦。但他似乎是被曹操欺压得习惯了,内心竟掀不起丝毫反抗的波澜,只是有口无心地安慰着伏寿。
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内心甚至在想:还不是你非要给你爹送终,不想在重病时抛下远离,这才害了他,闹得曹贼不得不请他早点咽气……要是你肯抛下你爹,直接跟朕走,曹操也未必需要下毒手了。
这种想法,实在是窝囊得很。
但对于被曹操欺压了十四个年头的刘协来说,又很正常。如果他忍不了这些屈辱,那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从董卓到李傕郭汜,再到最后的曹操,天下敢让天子受屈辱的人还少了么?都换了三四轮、持续十八年了,早就麻木了。
当年董贵人死前,刘协还有点勇气据理力争几句。如今又额外多消磨了七八年意志,轮到正妻伏皇后的家人疑似遇害时,他已经习惯了。
伏寿跟刘协日夕相处,当然非常了解丈夫。听他言不由衷地应付自己,伏寿也就知道,陛下绝对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报复曹操。
伏寿不由悲从中来,叹息了一会儿后,转移了话题,跟丈夫低语些心里话: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诸葛瑾入朝时,在石渠阁那番君臣奏对?”
刘协那原本已如死水般的内心,终于被伏寿摸准了脉门,忽然触动了一下。
“诸葛瑾么……朕如何不记得!义帝、高祖、项羽,各有何德?听说他近日,又作了几首诗,居然还是咏项羽的,还有诸葛亮也写了《项羽论》。
曹贼想迁回雒阳,没想到皇叔和诸葛瑾竟以怕朕被曹贼挟为人质,不能阻止,还说雒阳本就是大汉国都,回雒阳是朕之本意……
看他们言语当中,这是要把曹贼和朕,钉住在雒阳一辈子了。这次曹贼颓势,让朕退回雒阳有多顺利。将来若是曹贼再颓势,还想一退再退,恐怕就难上加难了。今日的种种便利,将来都会反噬……”
伏寿不懂政务,自然不可能想到那么深。她今日突然提起诸葛瑾,也不过是见丈夫懦弱到了一定程度,想要稍稍激励一下。
没想到刘协被勾起心思后,竟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推演和大道理。
伏寿这才微微心惊,暗忖陛下原来不是懦弱无知,他心里其实还挺清楚,只是无力抗争,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想到这儿,伏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陛下高瞻远瞩,竟能想到这一层,妾实在惭愧。却不知……陛下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将来曹贼退到雒阳后,若是再遭困顿,陛下可愿继续迁徙么?”
刘协似乎被这话刺激了,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这次是要回雒阳,朕自然认了。朕生于雒阳,在雒阳活到九岁,朕的根在那儿!
而后在长安困顿五年,先后遭董卓、傕汜欺凌。花了两年历尽艰辛,才回到雒阳!可惜安顿不过两月,便被曹贼劫迁,至今又一十四年了!
朕这辈子,前十四年在雒阳、长安,后十四年在许都。在长安和许都,过的都是被权臣挟制的日子!此番回到雒阳,朕绝不会再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长安!一想起长安的日子,朕就夜不能寐,五内俱焚!
这次曹操迁都,粗暴强硬,已经有不少忠臣义士对他不满了。他下次再想倒行逆施,绝对会有更多的人反对!所以此番去了雒阳后,朕自当暗中联络忠义之士。
将来真到了那一天,朕也不求这些忠义之士能扑灭曹贼,但只要紧要关头,能护着朕突围,或是据险而守待援,拖到皇叔的救兵前来接应……
此事还太过遥远,暂时不宜设想得太细,行事不秘必遭反噬,还是徐徐图之吧。”
刘协半是安慰妻子,半是自己给自己打气,用绝不可能被外人听到的低语,把心中设想与伏寿密谋了一番。
以泪洗面的伏寿,听了丈夫的这番决心,也终于从丧父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这是陛下第一次向她袒露内心的自救计划,看起来还是很稳妥的,并不好高骛远。
这一次从许都撤走,皇叔来不及救援,那是因为天子缺乏足够忠诚的近侍亲军,遇到曹贼要以武力劫迁时,天子连武力自卫、抵抗拖延几天都做不到。
不过,曹操越是倒行逆施折腾,团结到天子身边的忠义之士就会越多。
这次让曹贼得手,不过是给更多人一个看清曹贼本质的机会。
当天子身边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也不用多强大,只要关键时刻能护着天子突围,或是拖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天子自然能响应皇叔的救援。
刘协已经下定决心,人都是恋旧的,他这一辈子里,回忆最美好的那些年,都是在雒阳。
只有雒阳,才代表着大汉还没有乱之前那些和平美好的年代。
(虽然在民间,当时很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但养在深宫的刘协并不知道。)
所谓狐死首丘,刘协已经下定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劫迁”这种篡逆之行退让。
下次他就是死,也不会再离开雒阳了!
曹贼要是还敢得寸进尺,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反正要是继续跟着曹贼跑,最终也免不了声名扫地,性命也一样未必保得住。
还不如搏一把,万一搏赢了,留在雒阳,皇叔能把自己救出去,此前的几番“顺从劫迁”也还能有个说法给圆过去。
……
刘协隐忍安抚住了丧父的皇后,让伏寿没有闹腾起来。
最终,在刘协的妥协斡旋下,曹操也答应让皇后“以日代年”,在许都又多留了三天,给国丈伏完服丧。
这也是天家该有的礼数底线。
自古父母之丧,都是守三年的,但皇帝要日理万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帝驾崩时,新皇都是守灵三日,以日代年,然后正式办登基大典。
皇后当然不能跟皇帝比,可曹操穿凿附会,说值此国难之秋,一切也要以国事为重,让皇后也对其父母以日代年,许都朝廷上下,自然没能有一句反对的声音。
这事儿就这么草草办妥了。
伏完死后第五天,六月二十九。
早已为天子打包完所有行李、准备好随行护军和仪仗的曹操,终于正式下令,让天子回銮雒阳。
这天一大早,刘协最后走完了祭拜等相关流程,然后就上了六辇金根车,由数千铁骑开道护卫,无数常侍近臣和宦官宫女随行,浩浩荡荡出许都北门,经鄢陵先往陈留而去。
车马队日行六十里,四天便抵达陈留,而后折向正西,入虎牢关,七月初十最终抵达雒阳。
“时隔十四年,又回到雒阳了。”
看着雒阳城墙上新旧驳杂不一的土色,刘协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他离开时,雒阳还是遍地荆榛的破败之状。经过十四年的自然恢复,以及曹操小规模组织人力重建,虽然不可能恢复到当年被董卓烧毁前的状态,但也算勉强能住了。
往后余生,可能就要坚持在这里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