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曹操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这首明显有点精神分裂、甚至会跟八年前的诸葛瑾自己打擂台的翻案诗时,内心涌起的情绪,实在是复杂到难以言表。
八年前的诸葛瑾,写项羽的立意,全在歌颂快意恩仇、人杰鬼雄。按他揣摩的项羽心态,可以失败,但决不能丢份儿。
而眼前这第二首诗,似乎又在抨击项羽做不到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够有韧性,似乎是期待项羽也能学几分高祖的柔软身段,兼收并蓄,博采众长。
更关键的是,最后那句“卷土重来未可知”,放在如今的大汉,绝对是前无古人,没人敢这么想,至少没人敢写出来的。
换言之,那不是汉朝最大的“ZZ不ZQ”吗?高祖和项羽,谁有可能得天下,这种话题在大汉是能够以假设语气讨论的?
哪怕诸葛瑾在刘备那儿,已经是最受信任、推心置腹无条件言听计从的存在,也不能这么整活。
但他偏偏就是写出来了。
还启发了曹操这种敢想之人,让曹操忍不住意淫、膨胀、幻想了那么一瞬间。
以曹操的智慧和眼光,他的脑补和推演能力是很强的,此前没想到,不过是因为不敢想罢了。
一旦这个火种点下,他脑中的思绪,就会如燎原的枯草一般,蔓延滋长,脑补出无限可能性。
或许,死扛到底,励精图治,反省弊政,革故鼎新,就真能翻盘吧?“卷土重来未可知”!
但是,就在曹操为诸葛瑾的狂妄大胆感慨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到了第三首诗上。
而也正是看到了这最后一首,让他刚刚生出的“诸葛瑾太狂妄了,简直目无刘备”这一判断,被重新摁了回去。
因为任谁看了这第三首诗,都不会再觉得,诸葛瑾是在故意挑衅大汉官方的历史表态,
他只是为了强调和突出重点。
“当年纷纭说项公,宁死不肯过江东。果真收拾从头起,多少生灵涂炭中。”
曹操读得越来越慢,比刚才第二首还慢。
乍一读时,诗中那粗鄙浅俗的用语,还让曹操稍有不适,觉得诸葛瑾的文采都变差了。简直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大白话到不能再白。
但最后,曹操却从中咀嚼出了一层抛开华丽辞藻、让人专注于政治哲学本源的隽永。
“这首诗,遣词造句跟前两首,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莫非诸葛瑾是故意如此为之,要的就是用这种反差,逼着人忘掉修辞,好让其中的道理愈发掷地有声、被阅读者铭记?
果真收拾从头起,多少生灵涂炭中……这是在强调项羽回不回江东,回去后能不能再起,其实不重要,他根本都懒得再多讨论了。重要的是,项羽就此自刎,天下就结束战争了。谁胜谁败不重要,战争就此结束才重要。
当年诸葛瑾在天子御前论道时,就极言孟子之德,言一统天下之德,并不在公羊腐儒所强调的‘一天下’本身,而在于‘定天下’。
一只是定的手段,只有终战,息兵役徭役,才是‘定’。如果一而不定,继续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如秦始皇,那就是功亏一篑,最终没能得到‘定’之德。
诸葛瑾此贼,如今竟敢在当初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如此毫不讳言地鼓吹定才是至高之德,高到谁胜谁败不重要,尽快分出生死才最重要,他这是有多狂妄,觉得刘备能赢定了孤?”
要论政治眼光的敏锐和远见,曹操当然也是能排得上汉末前五的顶尖存在。
所以诸葛瑾诗歌里隐藏的深意,曹操只要稍微咀嚼品味,就能非常透彻地理解到。
再加上,不久之前曹操才刚刚看过他二弟诸葛亮那篇论文。把这俩兄弟的著作结合起来看,对方想要如何造势,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刘备知道就算现在立刻继续全力北上,也无法马上跟孤分出胜负,没法在孤迁都之前,抢到天子。所以一招招一式式都在为自己暂时收兵找面子、找借口。
孤此番要迁都雒阳,他就不但不阻止,还为之推波助澜造势,侧面与我军达成共识,表明‘回雒阳是对的,雒阳本就是天子本意想要回的大汉国都’。
如此,现在孤回雒阳的阻力有多小,将来要是连雒阳都站不住,再想迁移,额外的阻力就会有多大!再结合诸葛瑾这三首诗,刘备将来是打算在雒阳跟孤分生死了。
他期待的就是有朝一日如果他有能力打破雒阳,孤也会在雒阳城下与他死战到底,绝不再迁都逃跑,或者就算想迁,也会因为可一不可再而众叛亲离。真是好算计!”
曹操看看诸葛亮的论文,又看看诸葛瑾的诗,最后长叹一声,把左右手上的卷轴都丢下,心中已经有了觉悟。
这就好比后世打辩论赛的时候,如果一方提出了一个观点,而敌方却认同了你,那么这时候一定要小心——因为一旦将来你想抛弃这个观点时,难度会陡然增加。
毕竟这是曾经敌我双方都达成过共识、众所周知的真理,你再出尔反尔,还要不要脸?
曹操这辈子,只要将来还想离开雒阳,那他的政治声望就彻底全完了,顶风都能臭十里那种。
偏偏他却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是饮鸩止渴、要以消耗己方的战略灵活性为代价,但也只能往前走了。
……
摸清了敌人的宣传意图后,曹操也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当天他便吩咐了满宠不少交代,让满宠挑几个紧要的宣传点、打击许都境内的流言问题。
而对于那些不那么要紧、或者已经失去反驳价值的点,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见了。
具体哪些必须看见,哪些能装没看见,这个尺度当然要由曹操本人来拿捏。
因为曹操知道,现在人心惶惶,许都城里每天那么多人被迁走,局面如此混乱,肯定免不了被渗透成筛子。如果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管,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都管不好。
还有可能因为“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还不如留几个无伤大雅的口子,让人们的怨气能有个宣泄的渠道。尤其要挑那些“刘备和曹操双方都达成了共识”的点,因为这些点是最难堵住的,就索性彻底放开,也好让所有的不满都集中从这几个点宣泄出去。
如此一来,满宠遵照执行后,短短几天之内,许都城内都流传开了一个共识:
回雒阳是应该的!雒阳就是天子想去的地方!只要是帮天子实现这个愿望,那就是好事,哪怕过程和手段粗暴一些、急躁一些,也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丞相也能保证,将来绝不再折腾,回到雒阳之后,将来无论战局怎么变化,都不会再动迁都的念头!谁动这念头,谁就是如同董卓!是倒行逆施!
这个观点,是曹操和刘备双方合力宣传的,所以不可能有人再反对,也没这个能力反对。
而曹操把回雒阳的正义性拔高到了这种程度后,他对于那些想要阻挠的人,也就可以敞开了打击。
曹操给韦晃、耿纪等相府属官的压力,也因此变得更大了,要求他们做事更快一些,手段也可以更粗暴一些。
对于不符合之前所列宽待条件的、但是又想借故拖延在许都城内赖着不走的官员,曹操就暗示韦晃、耿纪可以下重手。
韦晃、耿纪原本在这个时期,还是比较忠于曹操的,但是被这样的持续高压所逼迫,加上不得不帮着干点脏活、见多了曹操行事的粗暴龌龊,他们的内心也难免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人家皇亲国戚只是不配合迁都,就要被这样明里暗里打击,丞相会不会太过跋扈了?刘备口口声声说丞相是‘托名汉相、其实汉贼’,莫非……”
这种念头,在韦晃、耿纪内心第一次冒出时,他俩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把这种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但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将来只要时机成熟、得到其他肥料的滋养,就会再次萌发。
迁都之事,就这样又往前推进了三五天。
曹操越催越急,他已经准备让天子的銮驾,也尽快从许都离开,前往雒阳了。
在曹操的计划里,这事儿六月底之前必须动手,天子必须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离开许都,否则夜长梦多,就愈发推动不下去了。
而随着其他障碍被扫除,眼下妨碍天子本人离开许都的最大障碍,就只是国丈伏完的病情了——
主要是皇后伏寿,最近表现得非常孝顺,三天两头出宫探望父亲的病情。父亲重病卧床,皇后不肯走,那皇帝又怎能夫妻分离?
这事儿,也算是天助刘备,因为按照正史原本的轨迹,伏完本就该在建安十四年病死的,这事儿是自然进展到眼下这一步的,并没有刘备或诸葛瑾去促成,是伏完本身就命该如此。
曹操为此很是焦躁,却还没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主要是他也希望有奇迹发生,不到最后关头,不想跟皇帝进一步撕破脸。
所以,眼下他能做的,只是再给太医令吉平施压,让吉平每天去给伏完看病、实在治不好,也可以用点猛药虎狼药,暂时把伏完的状态吊住,让他好跟着女儿女婿上路。
曹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他不在乎是否损害伏完的长期健康,不在乎吉平用猛药是否有副作用、后遗症,他只要眼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把症状变轻一些,好向外界交代。
在这个过程中,太医令吉平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自然也免不了跟曹操又有了些摩擦,最后曹操只好把吉平的权柄彻底架空,但没有撤他的职,而是另外放了一个曹操自己的心腹,去实际操持太医令的工作。
曹操也是颇有政治智慧的,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把吉平的官职卸掉。因为一旦吉平被卸了,而将来伏完还是很快被医死了的话,那坊间的流言蜚语就会更严重,很有可能进一步损坏自己跟皇帝的关系。
而让吉平留着官职、但事实上架空不能管事,就可以留下这个刺头,将来背锅用。如果伏完还是医死了,就把罪责往吉平头上一推,还能隔绝吉平见到皇帝、皇后的机会,把皇后将来可能的怨恨引导到吉平头上,也不给他申诉解释的机会。
以曹操的权力,当然很轻易就能做到这一点。
而吉平被架空后,自然也惴惴不安,担心被进一步报复。他原本就认识韦晃、耿纪,这便找上门去,希望申诉和缓。
韦晃、耿纪原本也被曹操越逼越急的任务,压得有点动摇。于是他们跟吉平一拍即合,每天长吁短叹,怀疑人生起来。
只差一个具体帮他们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引路人了。
而就在他们苦逼郁闷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变故发生了,彻底激怒了曹操,也促使曹操用了更粗暴的手段去强推迁都进度。
……
这个意外,是在曹操看到诸葛瑾那两首诗后的第六天,发生的。
这天一早,曹操就惊闻南边的郾城方向,有曹真和徐晃的军情信使、回许都急报。
曹真汇报的军情,原本倒也不是很重要,内容无非是他们发现:之前已经转入相持、蛰伏多日的张飞,昨天突然又闹腾起来了,带了数千骑兵,绕过上蔡,沿着郾城东郊北进,搞了一次渗透和破坏。
曹真之前已经被张飞痛揍过,如今处于已老实的状态,所以一开始也没敢阻击。但后来很快发现,张飞这一次的渗透深度,比之前都更深。都快整个绕过郾城县,逼近强县了。
最后,曹真和徐晃,不得不集结重兵,层层设伏阻击,好不容易把张飞逼退。
整个交战过程倒是没什么可赘述的,因为这一次曹军提防得更严密,而张飞渗透得也更深入,加上曹军这边,这次还有徐晃这样的名将出战,战力远非当初曹真单独出战时可比。
所以双方只是勉强打了个平手,张飞就算略微占了点小便宜,也不足为道。一番厮杀后,张飞见再无办法取得突破,便见好就收了。
曹真、徐晃却不觉得“我方伤亡还略高于张飞”就是败了。
在曹真看来,他这次可是实打实击退了张飞!所以哪怕他这边死人更多,那也是一场胜仗!是打赢了张飞!粉碎了刘备军进军许都的图谋!
所以曹真就非常高调地派人报捷,当天下午分出胜负的战斗,第二天一早捷报就送到了许都。
这样一份战报,曹操原本也是不用亲自看的,所以他只是了解了一下情况,口头嘉奖了几句“我曹家年轻一辈的麒麟儿、子丹贤侄”,这事儿也就暂时过去了。
然而,又过了三天,事件的后续渐渐发酵,终于让曹操坐不住了。
三天之后,负责校事工作的满宠,再次步履匆忙地奔到相府,神色阴沉尴尬地向曹操汇报了一条意料不到的噩耗。
“伯宁何事慌张?可是刘备、诸葛瑾又派人流言,诋毁我的迁都大业了?还是说,这次他急着宣传胜利,想说是因为张飞的进攻,才逼得孤不敢让天子再留在许都?”
曹操看到满宠进来时,第一反应并不担心,他觉得就算有坏消息,上次满宠应该也应说尽说了,最近几天,应该是否极泰来了,一切都还挺顺利的。
然而,满宠一开口,丢下的就是重磅炸弹:
“丞相!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意外之事,你听了一定要挺住啊,千万别动怒……”
曹操神色很快凝重起来,先深呼吸几口,做好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冷漠而坚定:“还能有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孤心里有准备,你但说无妨!”
满宠深吸了一口气:“昨日……在南阳和颍川军前,也就是博望县和叶县之间的桐柏山关卡前。关羽突然派出了一名部将,对着我军的守关将士喊话。
说……说丞相大势已去,当顺天应人,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还有诸多不堪之语,一时不能尽述。”
曹操厌烦地摆摆手,示意满宠不要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刘备派人诋毁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想不出什么新词儿。”
满宠:“关键是……那名被关羽派来劝降的将领,乃是小半年前,疑似在襄阳殉国的于禁将军。桐柏关守将因此大惊,星夜派信使回报。
而我得知后,也赶紧追查了一下,发现于禁将军的家眷,就是趁着前阵子丞相恩准因丧、病之顾不得不拖延迁移的朝臣勋贵族人、自筹行程,然后失踪的。
根据我后续的追查,于禁和其他一些‘殉国’将领的家眷,应该是趁着属于监管南下了。前几天张飞从上蔡县一路以骑兵突进到强县骚扰,应该就是接应走了一批人质……”
曹操听到这儿,眼珠子终于越瞪越大,双手十指也如被浸透了的泡椒鸡爪般彻底佝偻蜷缩到了极致,把桌案上铺着的丝绸都抓破了。
这张桌案,还是最近几天刚刚换上去的新货。因为上一张前几天刚刚在曹操看诸葛亮论文时,被曹操拔倚天剑挥作两段了。
“砰!”地一声闷响,曹操奋力推翻了桌案,大口喘着粗气,随后又双手抱头,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于禁!孤待你不薄!跟了孤二十年的人,居然就这样帮着刘备来骗孤!刘备狗贼!诸葛狗贼!呃啊……”
曹操大叫一声,半个月里两次遭受严重精神刺激的他,终于头风发作,脑袋“嗡”地一声,昏死过去。
也多亏了他现在才五十几岁年纪,血管还没那么脆弱。经此刺激,估计将来也就是留点手足颤抖的中风后遗症、折寿几年,倒是不至于当场致命。
但凡他再老个五六岁七八岁,等到年过六旬时再遭此刺激,怕是能直接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