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六月初九。
也是曹仁和徐晃,从宛城经鲁阳、梁县,顺利撤退到河南尹境内后两天。
整个撤退的过程,曹仁和徐晃丢掉了上万人的正规军,
还因为撤得过于仓促、紧迫,少随军迁走了数万南阳郡的青壮百姓、临时征调的民夫辅兵,少带走了大量粮草和军需物资。
但不管怎么说,曹仁和徐晃能活着回来,并且从战区带回最后七万人的有生力量。
再加上前面几波,蔡瑁死之前从博望、叶县方向顺利撤走的部队,曹军在南阳全境沦陷的过程中,好歹是保住了十万大军,基本算是失地存人。
当然,曹军能“失地存人”,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他们在失地的过程中没怎么血战。
所以作为夺地一方的刘备军,在今年的春季攻势中,也没付出多大的伤亡代价。
跟去年秋天襄、樊之战时,双方势均力敌浴血奋战、谁都不肯退让直到脑花都打出来的那种烈度相比;
今年的春季攻势算是以大势迫人,点到即止。弱势一方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更多自知之明,在做撤退抉择时也比去年果断得多。
曹仁安全撤退、依托伏牛山险要构筑起稳定的新防线后。也第一时间派快马信使,把最新的军情近况送到许都,向曹操汇报。
这天一早,许都的丞相府中,曹操刚刚收拾完开始处理政务,就看到曹仁的汇报被摆在最上面。
曹操也知道兹事体大,郑重地拿起文书细细揣读。
“虽然折了些人马,丢了宛城,好歹主力是撤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唉。”
读完之后,曹操以指揉额,闭目叹息,表情凄苦,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头风发作”之类的症状预兆。
可能是这种事情,他已经预料到了,早有心理准备。
最后到手的败报,不过是相当于“第二只靴子落地”,而且实际的损失数字也还在可承受范围内,反而让他如释重负了。
曹操虽然残暴狡诈,但也性情豁达,知道凡事要向前看,不能被哀怨束缚。
所以稍稍叹息之后,他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神思都集中到下一步必须做的事情上,展望了一下后续规划。
“子孝兵败而归,人心必然愈发浮动,当下最紧要的事务有二。一是必须把河南尹境内的败军,赶紧调一批过来,加强叶县、昆阳、郾城一带的防御。
伏牛山和嵩山险要,纵以云长之能,也是不易逾越的。桐柏山之险却不及嵩山,博望与叶县之间的隘口,必须以重兵把守。至于颍川的郾城和新蔡,更是无险可守,需要增兵更多才能遏住张飞奔袭许都的企图……
除了调兵布防,第二桩紧要的事情,便是加快把迁都回雒阳的事办了,朝廷闲散百官,凡无益于守战的,都要带走。唉,真是一日不得安闲,天下大局,何时就倾颓到这步田地了!刘备的兵马规模,或许已经超过朝廷了?”
曹操在内心默默盘算,偶尔自言自语出声,把眼下最紧迫的几件事情,一一盘点梳理清楚。
他也知道曹仁和徐晃现在很狼狈很苦逼。
但是没办法,事情紧急,只能让这俩苦命人忍一忍苦,再赶一个场子、堵一个大漏。
大致想清楚该如何操作后,曹操直接招呼在一旁伺候的主簿司马朗,吩咐了几条命令:
“传我钧令,让徐晃立刻带领三万从宛城撤回来的兵马,从梁县东归,移防郾城,与曹真配合,务必击退张飞。
另外,尽快迁移朝中闲散百官前往雒阳,陛下的圣驾,也必须在月底之前启程!具体事务让文若去办,有些面子上不好看的,就让郗虑出面。你们兄弟俩也多盯着些。”
司马朗微微一愣,但也没有太意外,很快就领受了命令,自去传达不提。
让天子和朝廷迁回雒阳的建议,年初襄、樊刚陷落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了,朝廷早有定论。一些准备工作,也早在三四个月之前,就陆续展开了。
如今南阳郡的完全失守,不过是为这件事加上了最后的临门一脚,催着曹操不能再犹豫了。
司马朗当天就把丞相的意思,准确传达到各个相关重臣那里。
荀彧、郗虑等人,也知道如今的战局,所以包括荀彧这样的诤臣在内,也没人再反对。
……
仅仅三天后,徐晃就按照曹操的命令,带领几万人马、从河南尹辗转行军来颍川郡。大约六月下旬,就能机动到位,参与阻挡张飞的战事。
曹仁则继续领着河南尹境内原有的人马,以及大约四万多从南阳撤下来的军队,死守伏牛山、嵩山防线。对面的关羽也没有任何冒险举动,河南尹境内的战线,也被曹仁顺利稳住。
与此同时,第一批被迫迁离许都的朝中清贵闲散官员,也在曹军的组织下,从许都出发。
走陆路先北上陈留郡,然后经中牟、官渡西行,由酸枣过虎牢关,最后由成皋、孟津抵达雒阳。
如果从地图上看,这并不是从许都迁往雒阳的最近道路,反而是走了一条先北后西的直角折线。
但从实际行军的成本来看,这条路已经是最省的了,因为避免了穿越雒阳南部的山区,可以尽量利用水路,唯一需要走的大段山路,也只是在穿越虎牢关的时候。
这批官员离开许都时,也积攒了不少怨气,但并没有人敢公然反抗,只是私底下发发牢骚,该赶路的还得照样赶。
许都城内一时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不过曹操毕竟还是要粉饰尊君的,加上他也知道这第一批迁移,时间实在是太仓促了。下达命令后仅仅三天就要人启程,很多拖家带口的大族,这点时间连收拾行李也不够。
所以他在挑选这第一批迁移官员的名单时,显得比较慎重,把具体的工作交给了司马朗,同时让荀彧进行最后的把关审核。
此外,在具体执行迁移命令时,曹操让几名近年来新在丞相府内得到重用的心腹官员,如丞相府司直韦晃、耿纪,负责监察督促。
有人做计划,有人管执行,还有人负责审核,各方准备倒也充分。
司马朗选出来的首批启程人员,基本上都是家小业小,人丁单薄,或者老家不在豫州境内的,或者是家中当官的顶梁柱已经死了、只有遗属在世。
这种人不用怎么收拾,一卷铺盖就能走,也能把反对的声音尽量压到最低。
但即使如此,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也还有一些突发的意外情况,打断了这些人的迁移进度。
那些临时因故实在走不了的,就会先向韦晃、耿纪恳求,希望多宽限些时日。如果恳求未果,就再去找荀彧陈情,希望收回成命。
面对这种纠缠,韦晃、耿纪等人相对人微言轻,也不敢触怒曹操,往往不会直接批准,最后十有七八都求到了荀彧那儿。
而荀彧相对顾及大家族和功臣的利益,也希望更好地维护住朝廷体面。那些可答应可不答应的恳求,他多半都会设法答应,等有机会再向曹操汇报。
……
几天的时间倏忽而过,转眼来到六月十五。
距离首批被迁官员离开许都,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天一早,又是五日一次的例行大朝会。
以曹操之尊,他平时是不参加朝会的,政务都是由心腹直接送到相府讨论处理。
但今天的情况不同,这是他被迫正式启动迁都命令后的第一次朝会。为了显示自己尊奉天子,曹操还是勉为其难来上朝了。
上朝之前,曹操就预料到,肯定会有朝臣对于“迁移的期限实在是催得太紧了”之类问题,表示抱怨。所以他也预先让爪牙们做了准备。
上朝过程中,一切也确实如曹操所料,有一些隐晦的抱怨声音冒了出来。然后他的爪牙如郗虑、司马懿,就跳出来,把质疑者一一怼回去。
说辞无非就是“雒阳本就是我大汉国都,许都不过是当年雒阳缺粮,才委屈陛下暂驻,如今雒阳经过多年重建、休养生息,百姓丰足,足以就近供养朝廷。早日迁移,正好防止陛下被刘备逆贼烦扰”。
郗虑和司马懿的这番歪理狡辩,乍一听还确实挑不出错来。
回雒阳的大方向是没问题的,回到刘协曾经亲自想去的地方,没人能反对。
而具体的强推时机,其实客观分析的话,倒也还合适。
一方面,刘备麾下的张飞,最近确实威胁了天子的“安全”,既然军情紧迫,谁敢反对谁就是勾结刘备。
当然曹操为了自己的面子,一般不会拿这方面的理由来直接说事,总得另套一层遮羞布。
而另一方面,雒阳周边的河南尹境内,今年春夏之际,确实是生产和民生都暴涨恢复了一大截——南阳郡有好几万户百姓被强行迁移到了河南尹,雒阳周边原本荒废多年的田园,有一部分也被重新开垦种上了庄稼。
这部分田园,曹操还都设置了屯田官,到了秋收时都是按照官府六成的比例收租税的。
现在把百官迁过去,到秋收时也能就地征粮养活。
觉得仓促和觉得节奏正好的双方,就这样在刘协驾前争辩了一番,那些牢骚之语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曹操冷眼看着这一切,内心稍定,觉得这事儿应该算是过去了。五天之后,再有大朝会,他也不用来列席了。
然而,就在曹操觉得稳了的时候,他们想到,坐在最上面的天子,居然也发表了一些意见。
只见刘协在安抚了发言双方后,突然亲自开口,冒出来几句话:
“魏公所筹划的,自然是一心为国。但此番回雒阳,据朕所知,或许有些操切?
有些朝臣、勋贵,族中或有尊长病重、或有新遭丧乱,但韦晃、耿纪在执行魏公政令时,还是基本不予宽待。
还要他们一个个去求告,是否有损朝廷体面?朕别无他意,只是不希望回雒之事,落个不恤下情之名。”
曹操听到这儿,不由眉头一皱。
皇帝近年来已经很少违逆他了,基本上如泥塑木雕。今天突然当着满朝文武发话,曹操也不好公然不给面子。
不过他倒也没多想,并不觉得素来懦弱的皇帝,这是想整什么阴谋。
“或许,只是近戚亲贵之中,有人确实有难处,到陛下这儿抱怨了?韦晃、耿纪他们怎么办事的,还要惹出这种麻烦!也罢,且看看陛下到底想说什么。”曹操心中如是暗忖,于是便决定先探探皇帝的口风。
只见他一脸忠义之色,中气十足而又温和地请教:“陛下回銮之事,竟引来朝中埋怨,臣之过也。还请陛下明示,究竟是何人家中有难处?”
刘协眼神下意识闪躲了一下,但还是一咬牙回答了:“些许小事,何至于让魏公言过。实不相瞒,朕也是前日听说,屯骑校尉染病在床,不利于行……”
刘协语气也不激烈,只是娓娓道来地把情况说了。
而曹操刚听到这儿,顿时就眉头一皱,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不好。
他当然知道陛下所说的“屯骑校尉”是谁,其实就是当今国丈伏完。
事情还真就是那么巧——按《三国志》和《后汉书》等正史记载,刘协的岳父,皇后伏寿的父亲伏完,就是在建安十四年病逝的(209)。
至于《三国演义》和野史《献帝春秋》里,倒是有说伏完多活了几年,一直活到四年后伏寿案发,然后伏家全家都被曹操杀了。
但这种说辞,后世多认为不可信,伏完应该是先病死的,后续被灭门时,灭的只是他的子女和孙子辈。包括伏完的正妻、汉桓帝的长女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应该也是在伏寿案发前就病死了,并没有记载曹操株连杀害了大长公主。
(注:大长公主就是皇帝的姑姑。刘协是桓帝的孙子辈,桓帝的女儿算是刘协的姑姑。伏完相当于是刘协的姑父,所以伏寿当皇后之前,跟刘协是表兄妹关系。)
而如今正是建安十四年的夏天,六月中旬。眼下伏完还没病死,可偏偏已经有病在身,只是病情还不为外人所熟知,没人能断定他是否适合远行。
皇帝特地开口,为国丈求情,希望迁都缓行,这个面子曹操不能无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韦晃、耿纪怎么办事的?为什么没有上报?还要陛下在朝会上公然提出来?”曹操觉得一阵头疼,内心不由就迁怒了手下。
只是眼下众目睽睽,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压抑住怒气,示意负责具体工作的韦晃,当众解释一下:
“韦晃!你作为相府司直,此番负责调度勋贵近戚迁居,难道不知道不其侯府上的难处吗?”
不其侯正是伏完的爵位,他是东汉开国司徒伏湛的六世孙。不其侯的爵位,就是当年光武帝刘秀建国时封给伏湛的,经过六代人一直承袭至今。
曹操此刻称伏完的爵位,也是为了显得自己重视此事。
韦晃这种小人物,哪里经得住神仙打架?顿时傻了眼,只能隐晦暗示:“前日确实有听说不其侯有恙,也派人查问过,说是并无大碍……”
曹操眉头一皱,又稍稍追问了一下,得知韦晃只是派了个亲信的医匠去看,然后他觉得伏完的病不算太重,可以走,韦晃也就不愿意宽待。
这时旁边另一个协办此事的曹操系心腹官员耿纪,也出来隐晦地提醒了几句,曹操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
属下不让伏完搞事情,那也是为了他曹操的大事!
伏完是什么身份?皇后的父亲!如果皇后的父亲刚好病重得不能走了。万一皇后想要借故说在许都多留几日,以便探望父亲的病情呢?到时候他曹操拦是不拦?
如果坚决不让皇后尽孝道,到时候落到政敌那儿,又是一个额外的罪名骂名。
而如果放宽皇后起行的期限,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曹操总不好让皇帝和皇后分开吧?难道月底之前,请陛下前回雒阳,皇后留在许都给国丈探病?让帝后夫妻分离?
“刘协小儿,不会是觉得刘备有可能打过来,所以想借故在这许都赖着不走了吧?要是真给他拖久了,只怕再生别的变数……”曹操不由如是暗忖,内心也终于紧张起来。
没想到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逼迫天子迁都,闹出这么一桩曲折来,而且事情还是发生在皇帝很亲近的亲戚身上,有点棘手了。
就在曹操两难之际,朝堂之上,一名今天始终不曾开口的重臣,终于发话了,帮着双方打圆场。
曹操眉头一皱,都不用看,光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荀彧在居中斡旋。
曹操把操办此番迁都事宜的监督权交给了荀彧,荀彧也确实有这个权限。
只听他说道:“陛下,回銮雒阳本就仓促,千头万绪之间,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臣以为韦晃、耿纪也只是一时失察,陛下宽仁,必不至于深究。
眼下为了安定人心,还是应当就事论事,先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随后荀彧就循循善诱地剖析了一堆,最终建议曹操也各让一步,允许“家中有尊长重病及服丧”的人家,能够暂缓迁走,或是自行灵活决定行程。
但是这种特事特办的范围,也不能随意扩大。
曹操知道在朝会上,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就先原则性应下了这一点。
至于朝会结束后,曹操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一出宫,曹操就把耿纪、韦晃都喊来,还有另一名侍中郗虑。
曹操恼怒而又跋扈地吩咐:“郗虑,你立刻让太医去伏完家探病,让太医令给个说法,伏完这身体究竟能不能上路!
孤还要你保证,就算伏完不能上路,那也要尽量把伏皇后弄走!如果伏皇后真敢借故不走……韦晃、耿纪!你们要保证,月底一定把陛下弄走!哪怕帝后分离也要弄走!
还有,再去找一些族中有尊长重病的,或是正在停灵服丧的官员,允许他们晚点走,也算是显示朝廷的宽宏。不过,要尽量挑可靠的自己人特事特办。”
韦晃、耿纪苦着脸,也只能答应了。他俩想了很久后,倒也想到几个人选,就提出来请曹操参详一下:
“丞相,镇南将军于禁,年初时在襄阳殉国了,其族人如今还在许都的府上,为其服丧。他们也曾请求过朝廷宽限、希望等将来时机合适时,由他们自行前往雒阳。不知这种情况,能否予以恩准,以彰显丞相的宽宏?”
曹操揉了揉太阳穴,难得觉得韦晃、耿纪还挺靠谱的,怎么就想到这一茬了。
于禁是在死守襄阳城时殉国的,曹操都亲自祭奠过了,把他作为忠义的正面典型。这种人的遗属,当然要大大褒奖。
现在曹操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刻薄、没有为了强行迁移勋贵而逼得天子夫妻分离,他肯定需要找几个正面典型的例子来树立一下。
所以他仅仅想了几秒钟,就当场排版:“此论甚善!就按这么办,不光是文则这一家,还有其他那些跟着他在襄阳、樊城等地殉国的将校。
其族人如果想要便宜行事、将来再自行择机前往雒阳的,一律要批准,以示宽容。还可以多给他们一笔钱粮贴补。”
曹操很清楚这种事情上,要怎么作秀,所以立刻就安排了。
韦晃、耿纪领命,立刻就去操办。
当天晚上,他们就先通知了于禁等殉国将领的家眷,允许给他们开恩,将来自行筹划去雒阳的行程。
然后,他们又立刻赶去太医令那儿,找到了时任太医令吉平,让吉平亲自去看看不其侯伏完的病情,确认他能不能上路。
吉平听说是丞相的吩咐,明面上也不敢怠慢,立刻跟着韦晃一起赶去不其侯府。
一番整治之后,吉平以太医令的医学权威表示:伏国丈的病确实非常严重,如果强行逼着他旅途颠簸,很有可能熬不到雒阳。
韦晃、耿纪听了,只能是无可奈何,把这个结论回报了曹操。
曹操听了,眉头深皱:“这太医令吉平,孤平素倒是少有注意他,只是知道他医术还不错,给孤治头风时,倒也多有灵验。但他怎得如此不识时务?居然敢说伏完真就病得不能赶路了?简直不识大体!”
曹操暗恨,自己平时观察太不仔细了,都没注意观察吉平的情商,只关注了他的医术。
不过事已至此,貌似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太医令的结论很坚定,强迁皇亲国戚的事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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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好意思,因为一个大阶段的战争情节写完,换地图了,
虽然心中有很多想写的剧情,也有大纲,但竟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从哪条线索开始写。
所以推翻重改了好几次,今天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