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思忖良久,终于彻底理清思路,想明白了二弟方才所说的那些推理,为何与此前的历史事实不符。
不过,他的心中并没有论战得胜的喜悦,反而只有一种看透了真理的平静。
只听他心平气和地开口反驳:“二弟,你方才所见,看似高屋建瓴,洞悉古今之变,但却也有见不到之处。
如果说人心有正朔之念,便能让百姓更不容易随便拥护兵强马壮的篡逆诸侯,那光武帝中兴汉室,所花的时间为何比高皇帝还久得多呢?
可见其中关键,不仅仅在于人心是否有正朔,还要看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有些诸侯,哪怕是篡逆,哪怕倒行逆施,但只要他们善于用人,能得部曲人心,在乱世之中,一样可以坚持很久。
暴秦就算倒行逆施,失了六国人心,但如果没有赵高为祸,导致秦人自己的忠臣良将不得施展,也未必就会亡得那么快。同理,如今的曹操就算倒行逆施,但我们也不能轻敌。
因为曹操擅长用人、唯才是举、拔擢幽隐,这方面远超光武时的公孙述等人的,也远超秦二世。曹操能让原本在大汉承平之世,得不到重用的有才无德之人,也一展所长。
而偏偏曹贼的这个用人风格,主公是不能模仿的。主公用人之才虽在曹操之上,但毕竟要‘每与操相反’,对于那些明显不仁不孝但有才的人士,主公没法像曹操那样毫无顾虑地重用。
所以,哪怕将来曹操大势已去,我们也要小心天下有才但缺德之士,死死抱团在曹操周围,为他效死、顽抗到底。那样的话,曹操死守河洛、关西,说不定还能继续对天下造成数年的祸害,这可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真理不愧是越辩越明的,诸葛瑾和诸葛亮这两颗当世最顶尖的大脑,互相辩难切磋,立刻让这个问题被看透得越来越透彻。
刘备左看看,右看看,冷眼旁观,不偏不倚,最后玩味地轻声说道:“这次……似乎又是子瑜所言更有道理一些?”
诸葛亮也没有不服,而是认认真真想了很久,似乎真的想勘透其中的历史必然。
良久之后,诸葛亮似乎发现了一点旁证,用探讨的语气说道:
“如此说来,按大哥之见,公孙述等人,将才、雄略不如项羽,但却能撑得比项羽更久,是因为他们更能用人?至少能团结一批不问正邪、不问正朔,只死忠于他们的部曲,顽抗到底?
而项羽速败,则是因为他虽然雄略,用人却连公孙述都不如?太史公确实曾在《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中都有记载,项羽吝惜封赏,把玩印绶到磨缺棱角了,都不忍封出去,所以最后才那么快众叛亲离?不过,真要是全信了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小看了项羽。”
诸葛亮说得很自然,并没有争辩的意思,纯是就事论事,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其语言的魅力。
诸葛瑾闻言,倒也略感一噎,不好正面反驳。
一方面,项羽用人如何暂且不论,但是不肯轻易许诺封官授爵,这点确实洗不了。
尤其在汉朝,这个结论是被写入朝廷的意思形态的,诸葛瑾也无意挑战。
不过,要说项羽用人差到连公孙述都不如,诸葛瑾却是不太愿意承认的。
虽然他对公孙述等人也不是很熟,但项羽巅峰时期的凝聚力,那也是全天下有目共睹的。
说没人愿意死忠于项羽,那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么?
东城到乌江,一直拖到二十八骑,死战到最后一刻,这能叫没人死忠于他?如果他去了江东,十数万父老,真的不能“怜而王之”?项羽人头都被砍了,拿到鲁地的封邑,当地人还不愿意投降。
要说项羽在某些地区失人心,那是肯定的。但要说他失人心失到找不出一块基本盘的程度,这肯定是扯淡了。
那么,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呢?
诸葛瑾绞尽脑汁反复头脑风暴,最后终于灵光一闪,偶有所得,冒出一个念头。
只听他就事论事地分析道:“在大争之世,天下的绝对强弱已分后、弱者究竟还能撑多久、乱多久,那也不仅仅是‘人心是否有正朔,是否思定’这一重因素决定的。也不是‘暴君是否能用人’决定的,肯定还要考虑别的因素。
至少在高祖与项羽之世,有一重额外的因素,乃古今数千年皆未有——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至少是存疑。或许当年纣王不肯逃离朝歌、靠远征东夷的军队反扑周武,也能算是半个例子吧。”
诸葛瑾谨慎的措辞,同时勾起了刘备和诸葛亮的好奇心,两人都忍不住异口同声问:“哦?竟是哪一层因素前所未有?”
诸葛瑾淡淡说道:“荥阳对峙时,项羽曾有一桩言行,四百年来被天下人诟病,但静心思之,那未必不是他的真心话——在荥阳对峙时,项羽曾持槊立马,向高祖言‘天下汹汹数岁,徒以吾二人故,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这番挑战,固然为天下哂笑,项羽当时年富力强,且以勇力著称。高祖已年过五旬,且不善武艺。项羽之言,岂不是求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高皇帝回以‘吾宁斗智,不能斗力’,也足以为天下人称道。
但以我度之,项羽所选的挑战内容,固然不齿,但他挑战之本心,却未必没有考虑天下疾苦。
太史公言项羽少年时见秦始皇,言‘彼可取而代也’,高祖中年见秦始皇,但言‘大丈夫当如是’。这两句话,就足见项羽、高祖二人,毕生之志不同。
项羽之志,在于代秦,至于代秦之后,天下如何发展,自己是不是成为秦始皇那样的皇帝,并不重要。
高祖之志,却在于如秦,既然‘当如是’,高祖要的就是自己将来也当皇帝。
对高祖而言,得天下最重要。对项羽而言,没有秦最重要,只要族了秦,自己死也无所谓。
所以荥阳之时,在项羽而言,他‘无秦’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最后得不得天下,只是确保秦不会复生的添头。虽然也重要,但没那么重要,不是他最根本的追求。
他知道,仗打到那一步,只要自己和高祖两人之间死一个,天下的战乱就结束了,余者碌碌不足道也。如果可以,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死,当然希望把‘得天下’这个添头也顺带拿到手,故而有此挑战,想要速决。
但既然他在此后一年之内速败了,他到乌江边证明此天亡我、非战之罪后,也就不再渡过江东,再以父老之地作旷日持久的搏杀,他已经无所谓了。
否则,以项羽之能,回到了忠于项氏的嫡系地盘江东,虽说不能反扑高祖,但要拖得比光武之世的隗嚣、公孙述久,我觉得难度不大。”
诸葛瑾这番话,是关起门来说的,纯学术讨论推演,所以也没那么多忌讳。他只是为了论证前面那个“在人心有正朔的时代,明显弱势一方的篡逆,是不是会更快崩盘”的历史推演。
诸葛亮听了后,却也稍稍有些惊疑不定,饶是他知道大哥和主公的互信,毫无芥蒂可言,可以做到绝对的开诚布公。
但大哥居然敢公然谈论项羽的得失到这种程度,诸葛亮还是觉得有一点太豁达了。
相比之下,刘备虽然也惊了一下,但他毕竟是主公,他有这个自信和大度,也知道诸葛瑾肯定犯不着为一个死了四百年的人翻案,大家就是在就事论事。
再说了,大汉都立国四百年了,还有什么好怕人讨论那么久远的事情?
子瑜说这些,估计一方面是为了历史辩证、说明项羽还撑不过公孙述另有原因,不是他前面说的那套理论不对。这样的话,也能有助于己方阵营认真重视曹操、不至于将来稍稍取得一些优势,就彻底觉得“优势在我”。
另一方面么……估计子瑜也是另有深意吧?
反正以刘备对诸葛瑾的了解,他相信对方不会无的放矢,纯粹为了论史而论史。
所以,刘备捋顺了刚才的对话思路后,便忍不住试探:“子瑜说这些,或许另有深意?能为当今所借鉴?”
诸葛瑾缓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确实能借鉴——高皇帝当初一统天下后,没有族灭项羽的后人,只是将其中一部分人赐姓为刘,只要这些人确实表态与项羽那一脉决裂了,就能安享天年。
四百年来,从未有人分析过当年高祖这一决断的缘由,或许是担心皇权威压,而讳莫如深。但这不代表我们当今之人,不能加以解读。天下已经纷乱到如今这步田地,为了更好得重整汉室疆土,我们不该讳疾忌医。
尤其当这种解读,是出自主公麾下的高层、并且将之传行天下时,天下人说不定就会以为,这就是主公想要暗示的结果。”
刘备听了,似乎有些懵懂,忍不住细问:“子瑜想如何向天下人解读?又想暗示什么呢?”
诸葛瑾还没回答,一旁的诸葛亮却很快反应过来了。
他忍不住一拍折扇,然后就语速飞快地试图猜猜看大哥的本意:
“大哥方才之意,莫非是想向天下宣扬‘项羽在天下二分之际、看清了他与高皇帝二人,只要有一人死了,天下百姓便能不再被战乱之苦所扰,所以在注定无法翻盘后,果断自刎认输,让天下人少受了几年苦。
而高皇帝也正是因为他在分出胜负后快速就放弃了无谓的抵抗、没有制造更多杀戮,所以才饶了项氏全族不死、只要与项羽本人划清界限即可?’,这种‘天下只剩两人,弱者速死’的行为,也算是一种对德运的稍稍挽回?所以项羽全族才没有一并遭到覆灭?”
刘备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诸葛亮刚说完,他就赶紧转向诸葛瑾,又飞速追问:“是这样么?孔明猜得对么?”
诸葛瑾点点头:“确是如此,还真被二弟猜到了。没错,只要我们这么宣扬,一口咬死高祖当年就是这么想的。那么高祖当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人相信主公是这么揣测高祖本意的,所以将来主公也会这么想。
如果曹操顽抗到底,明明非输不可还继续打下去,那就让他全族覆灭。
但如果他能在不可挽回、人心离散之后,就如项羽那般自刎,让我大汉不至于流血鏖战到收复最后一个州。那么,就算留下他曹氏当中的一两支活命、令其改姓,以示宽容,也未必不可。”
诸葛瑾这个设想,也并非蓄谋已久。
天地良心,他纯粹是今天跟二弟针锋相对、高强度头脑风暴互相辩难,最后碰撞出来的这些想法。
但是既然想到了,他也就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完善一下。
兄弟俩就事论事又细化讨论了几句,聊得旁若无人,一边的刘备根本跟不上这俩兄弟的思路。
最后,诸葛兄弟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事儿既然想到了,那就该顺便安排起来。比如,今年就可以想办法著书立说造势、宣扬这种历史解读。
因为学术造势要想传播和见效,本来就需要一个过程。尤其曹刘敌对的情况下,刘备阵营宣扬的东西,指望曹操阵营不封杀、任由其传播,那是很难的。
所以,趁着眼下曹刘未来可能有两年的休战种田期,先把这些学术观点宣扬出去,慢慢渗透扩散,让曹操占领区的士人也尽量有所耳闻,就非常重要了。
因为只有天下人都潜移默化相信了这个观点,才会让曹操阵营在将来最后阶段的抵抗意志进一步薄弱、瓦解,让大汉在未来统一之战中,有可能避免“血战到收复最后一州”的程度。
这个功德,可是非常不小的。
如果将来大汉的重归统一之路,能够少打一个州,甚至两个州,逼迫对方直接投,那能少死多少人?
而且,诸葛瑾这么干了,才有可能让曹操看到“真到了那一步,曹家人的旁支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希望。
那样,曹操就有可能在最后关头,揣摩刘备的心思,想着“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兵败的时候还保住一脉”。
不管曹操如何揣摩如何解读,只要曹操在最后阶段知道害怕,知道去揣摩,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对刘备有利的。
就是这么简单。
……
讨论明白这些道理后,诸葛瑾便顺势向刘备开诚布公建议:
“主公,我以为,我军从今年开始,可以考虑著书论史,广为宣扬上述历史解读,争取让曹营高层也渐渐知道我们的想法。
太史公的《史》也好,班固的《汉书》也好,之前对刘项之争的点评,我们也都可以再评一次。不管这些论述究竟能有多大效果,哪怕曹营高层不信,也一样可以起到打击敌军士气的效果。
因为这能让敌人看到:我军已经开始筹划将来如何对这段乱世盖棺定论了,这个姿态,就足以让敌军看清主公的自信。”
刘备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懂,但被诸葛兄弟这么一解释,他也觉得这事儿听起来确实很提气,很能展示自己的自信和胸襟。
这并不能类比为那种狂妄的“半场开香槟”,而是纯粹深邃的、对历史必然的讨论,
类似于在还没胜利之前,先写《论持久战》,告诉敌人,按照历史的必然客观规律,你们已经完了,只是等着销账呢。
咱说的话,就是历史的真理,说了敌人最终会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就跟神谕和泰山府君的生死簿一样无可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