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听诸葛亮详细汇报了未来如果对南中用兵,可能会需要的兵力规模、用兵时机。
按照这个规模和持续时间估算的话,对于北伐的钱粮积蓄,倒也不会压力太大。
只是,对南中征讨的具体收益,目前还不明确,因此刘备和关羽张飞,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疑惑。
毕竟“投资收益分析”不仅要考虑花多少,也得考虑赚多少。赚得少的话,成本低也没多大意义。
所以刘备在梳理了一下事情的脉络后,很快就把关注点挪到了这个问题上,希望诸葛亮再做出一些解释。
对此,诸葛亮也是有问必答:“南中虽然不归王化,但土地广阔,物产丰富。贸易畅通后,南中牛马、胶漆、皮革筋腱、烟瘴湿热之地特产的草药,皆可用于军需。
至于金银铜矿等物,南中产出一样不少。但我军如今有豫章铜山银山,这些倒也不太匮乏了,南中所产不过锦上添花。”
刘备关羽等人,平时不太了解这些信息,听了诸葛亮的陈述,倒也没觉得这些物质收益有多大。除非是产量确实惊人,否则似乎不值得为这点东西就打一仗。
刘备没有立刻开口质疑,倒是一旁的关羽,忍不住先有啥问啥了:
“先生算计向来精妙,某从不敢质疑。不过,牛马自古都是北地胡人的特产,草原千里,能养活牛马百万。
我军如今已有幽州之半,更兼子龙控制了辽东、三韩。指望多得牛马,还不如这两年里好好开拓辽东,或是对扶余人、高句丽人加大贸易,何必向南中求牛马呢?
如果不考虑牛马的收益,其余胶漆、筋革、草药,似乎实在是不值得专门为之一战。”
关羽说的,其实也是大家心中的疑惑,所以堂上数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诸葛亮,希望他给出更多解释。
诸葛亮很想立刻分说,但他似乎也意识到,今天自己“力排众议”的次数有点多了,需要斟酌一下语气和节奏,以免显得太过咄咄逼人。
好在这个问题,涉及的都是一些地理物产常识,倒也不是只有诸葛亮能回答。
于是刚才一直在旁边喝酒看戏的诸葛瑾,便恰到好处地以旁观者的身份,帮着弟弟解答了一下:
“南中牛马,倒是与北方颇有不同。滇马虽不擅奔驰冲刺,但耐力持久,又擅爬坡。南中耕牛,也更适合丘陵林地的耕作,恰恰便于我军扩大南方各州的垦荒。
益、荆、扬三州面积广大,相比北方而言都算是地广人稀,可以开发的潜力还非常巨大。所以长久来看,这些都能对我大汉国力有大助力,收益不容小觑。”
古代北方草原养殖的牛,主要是黄牛,也多半只能在黄河流域、华北平原耕田。南方丘陵地带,气候闷热,还是得靠水牛,所以南北产牛区都很重要。
东汉的时候,对江东的开发程度还挺低的,最多也就开发了吴郡全境,至于会稽,只开发到浙江沿岸。
其中一大制约因素,就是东汉时水牛的养殖规模还不够大,再往南缺乏畜力耕田。
刘备阵营如今彻底占据了南方,增加南方牛种的养殖规模,对于国力的长期增长,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
诸葛瑾帮着二弟挑明这层道理后,还不忘举一反三地分析道:“而且,据我所知,南中各郡,百姓连稼穑之事都不甚精通。
明明湿润多雨,天气温和,适合耕作,但百姓却不懂如何肥田,以至于少种水稻。我军若能平定南中,向心向大汉的南中蛮部传授肥田种稻之法,再配合本就适合当地气候的林邑稻,必能使南中长远为大汉所用,当地人口也能再繁衍数倍。”
诸葛瑾说的这一点,也是结合了当地地理和气候条件的。
他这一世虽然没去过南中,但前世也去云贵旅游过几次,亲眼看到过云南的土地很多都是红土地。
当时他觉得挺好奇的,就问起当地导游,才得知红土地是因为降水实在太多,冲刷流失掉了土壤养分,才会变红,只剩下铁元素比较富集的土壤。
所以,云贵地区古代发展高产农业的瓶颈,主要就是人工施肥不足。
那里的气温和降水条件,已经是优厚到不能再优厚了,雨水那么多,气候那么温暖,绝对是够一年三熟水稻的。只是土地肥力不够,这才是最大的短板。
东汉时,哪怕是北方汉人农民,也很少特地给田地大面积施肥。因为当时人口也不多,有的是田供百姓休耕轮作。
一块地种小麦种了两年,肥力下降了,那就放在那儿自然养一两年,先种另一块田。最勤快的农夫,无非也就是在休耕的田上撒点豆子,轮作一季豆子以肥田。
至于特地给田地大面积施肥,那怎么也得到唐宋那种人口密度大了、没得休耕只能精耕细作的朝代。
而历史上,也正是到汉人养成了全面给土地施肥的习惯之后,云贵地区的农业发展,才真正追了上来,生产方式才逐步彻底汉化。
诸葛瑾知道这里面的发展脉络,自然也就知道如何帮着二弟规划,提前数百年实现这一德政,让原本还只是“西南夷”的南中蛮部尽快融合汉人的生产方式。
所以他在捋顺了因果脉络后,就继续帮着二弟阐明其中好处:
“……所以,我觉得,如果真能拿下南中,并加以改造的话,收益还是非常可观的。主公,云长,咱可不能拿南中目前的人口、田土规模,来估算这个长期收益。
只要我们扩大南方牛种的养殖,并且教会南中人施肥,如今南中一共才不到两百万人口,未来却有可能再增长数倍,而且南中的土地也绝对能养活他们。一旦他们的生产方式,与汉人高度融合,不得不互通有无,南中也就永不复反了。”
刘备见诸葛兄弟对这个问题居然有如此共识,而且两人是从不同角度分析的,相隔千里此前也确实没有“通谋”,刘备内心也就觉得这事儿至少有七八成靠谱了。
远期收益如此明显,那么趁着北伐之前的休整期,稍微练练兵,倒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刘璋和刘表留下的旧军队,实力实在是太差。这些军队不经过实战磨炼,就直接拉去跟曹操的老兵打,绝对是要吃亏的。哪怕装备有明显优势,也未必能完全弥补兵源素质和战斗意志的差距。
诸葛亮看主公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主公差不多被说服了,他也因此对大哥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没想到大哥身在荆州,从没去过蜀中,对南中的情况了解,却颇为扎实。估计也是看关于西南夷的史书古籍看多了,以至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
于是,为了让主公彻底坚定决心,诸葛亮也恰到好处地抛出了最后一条算账理由:
“其实,是否发动有限的南征,还有一笔账,我们都还没有算过。众所周知,如果等待北伐那两年,我们可以让大部分将士解甲归田、化作军屯以生产劝农为主,那么确实可以节约一大笔军粮。
但问题是,刘璋和刘表留下的旧军,此前就缺乏操练和军纪,也没什么实战经验。要想让他们在未来的北伐中形成战斗力,哪怕不让他们参加实战,那也得抓紧这两年,对其进行集中操练。
集中操练也是需要耗费粮草的,只要不能军屯自给自足,这些兵马‘住与行劳费正等’,既然如此,何不以战代练?而且敌人也不强大。
此外,我们此前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因为秦岭险阻,未来我军讨伐曹贼,不会再走秦岭北上。所以益州的钱粮要服务于北伐,只能是顺江运到荆州,再走荆州北上。
运输也很耗费物资,也有沿途损耗,所以益州的一石米,或许只能发挥出荆州这边七八斗的效用。既然如此,在北伐没有开始之前,不如把那些兵多而不精、需要操练而又不能暂时解散的军队,尽量配置到益州操练。
如此和平时期,在益州就地就粮,省下荆、扬、徐的粮草,用于未来的全面进攻战役,对于北伐大业的全局统筹,也是一种俭省。”
诸葛亮提到的“住与行劳费正等”,历史上是他在写《后出师表》时才提到的,但其中的道理,诸葛亮显然很久之前就能想到。
不打仗能省粮食,那是建立在能把这些军队的劳动力解放出来、自己军屯养活自己的大前提下的。
如果军队不打仗也要脱产,那么打与不打成本又能有多大区别?
而且最关键的是,诸葛亮还注意到了益州封闭的地理特性。
益州的大宗物资要运出来,运输成本始终是绕不开的大问题。
所以把一个不太精锐的普通士兵,放在益州吃两年粮食,边操练边小规模战斗历练。
绝对比把他放在益州以外的其他州驻防、然后到了战时再把益州的粮食运出来,要更加节省。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北伐开始之日,益州当地的存粮都用来和平年代养活大军、历练大军了,也不用往外运。而外部世界的粮食全部省下来,用于直接北伐,整个综合效率起码能提升几成。
这个数学账,刘备关羽之前还真就没这么算过。
诸葛亮把账目梳理清楚后,刘备终于觉得耳目一新,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计划,确实是最合适的。
刘备想明白后,最终拍板道:“既如此,孤还能有什么疑虑?未来两年,对南中用兵与否,何时用兵,就全由孔明自行定夺便是。
待新野、宛城这边战事停歇,就把荆州这边的新降军也都拉去益州就食,轮换操练南征。
依孤之见,反正越嶲郡、牂牁郡各处一方,攻打这几个郡的时间可以错开,调动的部队也可以不同,如此可以让更多的军队得到历练,也为将来北伐打好更扎实的基础。”
刘备最后这番结论,居然还学会了举一反三,想用同样的资源和钱粮,换取让更多军队得到实战的基础历练。
诸葛亮不是说,对付南中,需要三万人的军队、前后大半年的时间么?
既然如此,完全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同时始终用三万人作战、但用的却不是同一个三万人。
比如牂牁郡天气最凉快,可以先打,那就等秋天的时候,先在牂牁郡方向动三万人,耗时一个季节,把牂牁搞定。
越嶲郡不如牂牁郡那么凉快,要到冬天再打,那就从蜀郡方向调另外一个三万人,一个季节之内搞定。
左右两翼都搞定了之后,也清出了南下益州郡(建宁郡)的道路了,再另用一个三万人,把建宁的雍闿干掉。
如此算下来,岂不是前前后后能有九万人得到实战机会?而同一时刻调用的人数,又没有超过三万,组织度和后勤的损耗,也不至于因额外的复杂性而提升。
这种打法,其实已经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轮战练兵”了。
但区别在于,如果面对的是单一战场,“轮战”需要付出额外的运输成本,你得把不同的部队,先后运到前线去实战历练、再把旧的经过历练的部队拉回来。
而让诸葛亮在对付南中三郡时、按郡为单位动用不同的部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三个郡本就不在一个方向上,调兵的运输成本并不会叠加,也不用额外走冤枉路。
最多也就是去最远的益州郡的部队,可能要走一段跟去建宁郡重复的路程,要沿着凉山内的邛崃河谷行进。
但这点冤枉路,相比于全局“物流成本”,几乎是忽略不计的。
最终,在刘备阵营高层的群策群力下,在诸葛兄弟“真理越辩越明”的互相印证下,加上刘备自己的临门一脚举一反三,这个计划最终得以顺利出炉。
因为最后一点节省成本的补充意见,还是刘备自己想到的,所以刘备对于这决策也就更有亲切感了,将来愈发不可能改主意推翻这一想法。
此事也就算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
敲定了此番来襄阳的主要目的,诸葛亮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不过,对牂牁郡的用兵,至少也要拖到今年的秋收时节。
而其他治蜀变法的日常工作,也都安排推进下去了,暂时不需要诸葛亮本人亲自操心。
诸葛亮来一趟荆州也不容易,肯定要多住一段时间,跟主公好好汇报工作,多聊一些细节,也好加深刘备集团高层的人事磨合,让刘备也多了解蜀地的民生近况。
而且,诸葛兄弟几年没见,肯定也有很多意见要交换。
兄弟俩都是当世顶尖的智者,对于后续的北伐方针、战略进度,多多少少都有各自不同的见解。
刘备也很想看到这俩兄弟的思想碰撞,所以每天拉着诸葛瑾一起切磋,也算是真理越辩越明。
此前,也就是在诸葛亮来襄阳之前,刘备就请诸葛瑾做过一次关于后续北伐节奏的初步规划。
让他大致推演一下,将来可能还需要多少年,才能搞定曹贼。具体的种田蓄力和征战攻伐,该如何安排以确保张弛有度。
现在既然诸葛亮来了,刘备也少不了就同一议题、让两兄弟的看法互相印证一下,以求更加稳妥安心。
而诸葛亮听了主公的疑惑、以及大哥原先的规划后,也觉得大差不差。
毕竟只是推演嘛,大方向不错就好,谁能想得那么精确呢?细节上有点异见,诸葛亮也不可能丝毫不顾及情面直接反驳。
所以,斟酌再三之后,诸葛亮只是指出了一些小问题:“大哥所言,我也基本赞同,未来北伐讨逆,确实应该先取关东中原各州,然后自东而西,逐次扫平。
不过,依我对形势的推算,只要中原易主之后,河洛、雍凉等地,应该撑不了两三年,甚至有可能一年都撑不到。到时候,或许还会有曹营牧守、大将临阵倒戈,送曹贼首级来献。
可能雒阳之战,就会是我军灭曹的最终战了,如果顺利的话,在邺城分出最终的胜负都有可能。”
诸葛亮的这个预期,可谓是出言石破天惊,比诸葛瑾还要激进得多。
诸葛瑾听了都不由微微一愣,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敢想了。
当然,出于对二弟神算的信任,诸葛瑾也很快自省了一下,开始复查自己之前是不是算漏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我前世玩《三国志》系列游戏玩多了?所以高估了曹操阵营抵抗到底的意志?倒是有这种可能。游戏里面,为了对抗性,不都是让弱势诸侯死战到底的么?
很多代《三国志》,哪怕把最后的敌人打到只剩一两个城了,都是很难劝降的,一定要武力将其彻底歼灭,我会不会是被这种思维惯性给蒙蔽了?”
诸葛瑾内心,居然产生了这样的动摇。
诸葛瑾正在自我怀疑,以至于无法立刻反驳二弟的思路。
倒是居中评判的刘备,显得旁观者清,他对于子瑜的信赖,从来不在孔明之下,也就帮着诸葛瑾辩解:
“将来打下雒阳,天下便能抵定?这种想法,会不会过于乐观了?长安虽然残破,但经过五六年恢复,整个关中哪怕没有恢复到百万户口,但五十万还是有的。
再加上西凉和陇西,以及曹贼近年归化的羌胡,总户口绝对能过百万,可战之兵的比例也远高于关东。关中有秦之四塞,如何会一两年都支撑不住?”
诸葛亮却只是非常不看好地摇了摇头,同时摇着折扇,分析道:“主公请想,董卓与李傕郭汜的先例,犹在目前。挟持天子者,一旦失去天子,或是失去故都。
以大汉四百年余泽,人心思汉,一个被视为国贼,失去大义名分之徒,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当初李傕失天子,被曹操迎驾至许都,此后不到两年,都不用曹操亲自动手,李傕便死于段煨之手。
董卓劫迁天子,残害雒阳,虽然出逃,但不到两年,便被王允、吕布所杀。这也是在关东诸侯并未全力讨董的情况下,关中群臣士民自行完成的。
如今主公已掌握天下之半,等到将来如能平定关东中原各州,曹操仅余太行以西之地,如若曹操再丢了挟持天子的地位,或是失了国度。
哪怕主公不动手,估计也就两年,可能就有人斩曹操首级来献,以求保住自己身家族人。何况主公肯定不会坐等的,肯定会以大军梦追穷寇、以求里应外合。如此,曹操的败亡只会更快。
所以我以为,大哥此前的论断,是建立在‘天下人心惶惑,不知所归,君王诸侯,年更月替’的秦末之世。正因为人心不定,所以当时之人无论谁兵强马壮,百姓都能被轻易压服,而不问正朔。哪怕他是一个暴君,百姓也会助纣为虐。
而如今之天下,却不是秦末之世。我大汉有四百年余泽,始终有人心思汉的忠义之士。逆贼想要倾覆大汉,忠义之士的抵抗会殊死卓绝,誓死不降。
但大汉想要复兴,只要拥有天下明显过半,让天下人看到复兴之大势,篡逆者的就会很快瓦解。董卓、李傕郭汜已是明证,主公又何必过谦?”
刘备听诸葛亮分析得这么透彻,还有那么多类比铁证,也终于渐渐扭转了看法。
他不由表情略带玩味地看向另一边的诸葛瑾,很想听诸葛瑾如何反驳:“孔明方才所言,却也不无道理,不知子瑜以为如何?”
面对二弟的分辩和主公的疑问,诸葛瑾倒是没有丝毫争执的意思,也没有因为自己之前可能想错了而羞愧。他只是认认真真思考揣摩,想要就事论事地找到内心的答案。
“二弟说的,好像更加有道理了……只有人心不问正朔的时代,百姓和士兵才会无脑为仅仅拥有武力的军头抵抗到底。
在人心还有正朔的时代,纯靠军事威慑维持权力的暴君,一旦军事不占优了,崩溃应该是很快的……但怎么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呢?”
诸葛瑾心中反复琢磨,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不对!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当年刘邦得天下,为什么会这么快呢?仅仅七八年就得天下了,但刘秀王莽之世,刘秀可是足足花了十二年才重新统一天下!
而且光是刘秀统一关东之后、仅仅为了对付剩下的关中嚣和巴蜀公孙述,就花了整整六年!按说当时已经取得了关东六国地盘的刘秀,对付只有秦国故地的关西诸侯,加上人心思汉,关西诸侯不该很快投降么?
就算公孙述这几个人本人死硬,他们下面的人不该杀了公孙述投汉以求富贵和名声么?”
想到这儿,诸葛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彻底理清了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