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腊月十九。
这是曹仁冒雪从樊城突围后的第三天、也是关羽攻破樊城后的两天。
昨天一早,张飞最终在新野城南大约十里处、放弃了对曹仁部的继续追击,谨慎收兵。
经过一天多的缓缓行军,如今终于安全回到樊城。
“益德奔波辛劳,为国奋而忘身,主公有你和云长这般齐心协力,何愁汉室不兴。”
诸葛瑾也第一时间出城相迎,给足了张飞面子,见面客套几句,就先亲自端了三碗酒给张飞接风。
一旁还让人安排下大量酒肉,慰劳历经血战的将士们。
张飞接过诸葛瑾的酒,连续三次都是一口闷,看起来喝得很赶很焦急。
放下碗后还左右看了几眼,才抓着诸葛瑾手臂轻轻摇晃:“二哥呢?他恢复得可好?”
诸葛瑾用扇骨轻轻推了推张飞的手,温言宽慰:“益德尽管放心,云长只是服了疗伤汤药,这两日颇为嗜睡,就不来迎你了,这样伤好得快些。”
张飞听诸葛瑾亲口说了关羽的伤情近况,这才彻底放心:“嗨,这有什么,俺哪里需要二哥来迎了,庆功喝酒什么时候不能喝?他好好养伤才是正理。多亏了子瑜,居然能拦住二哥。”
张飞内心当然是不希望关羽带伤来应酬的,自家兄弟哪有那么多好讲究?但张飞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担心这事儿。因为他知道关羽太讲究兄弟义气了,估计不会以自己的身体健康为重。
没想到子瑜终究还是厉害,竟把二哥劝住了。
天下除了大哥,还有诸葛兄弟,应该就再没旁人能拦住二哥的决定了。
张飞却哪里知道,关羽原本也执意想接一下三弟的。
还是诸葛瑾考虑到他刚刚做了箭伤手术,切开臂肉刮了骨,需要好好调养,所以用善意的谎言稳住了他,让他自己在府衙内睡大觉。
以关羽和张飞的交情,要想稳住他,这个“善意的谎言”肯定得非常强力。
诸葛瑾自问口才还不够好,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问吴普借助了一些药物的力量——当然他借的绝对不是什么蒙汗药或者麻沸散,而仅仅只是一些让人安神助眠的中草药。
吴普作为华佗的高徒,这点手艺还是有的。他知道司徒是为了卫将军的养伤考虑,就医者仁心地答应了。在每日汤药里加几味安神补剂,让关羽好好歇歇。
前日之战,张飞其实也稍稍受了点小伤。全靠他有精良的胸甲和全套灌钢甲胄护体,所以多半只是皮肉伤和轻微的撞击内伤。
进城后,简单吃喝稍稍垫了垫肚子,诸葛瑾就吩咐吴普先给张飞也看看。
吴普仔细诊治了一番,表示全无大碍,给开了一些化瘀治疗内伤的敷药,还有些调养的补剂,就算齐活了。
张飞则趁着吴普给他看病的时机,问起一旁等候结果的诸葛瑾,想知道后续的作战计划、是否要立刻再集结兵力北上进攻新野,扩大战果。
对于张飞的求战心切,诸葛瑾稍稍按捺了一下他的节奏,耐心解释:
“益德不可贪功,眼下还是先养伤,稍安勿躁。且不说你和云长、仲达都有伤在身。樊城之战,我军虽然完胜,但伤亡也不小。
如果单看战死的人数,似乎并不算太惨烈,但如果细究其中的构成,便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郭嘉以樊城为饵,在明知城池必然被破的情况下,破釜沉舟设了一计。云长、仲达都遭暗算,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导致其嫡系心腹部曲,死伤不少。
云长被困在瓮城内,苦苦支撑的那段时间,虽然只有几盏茶的工夫,但郭嘉以乱弩攒射,着实杀伤了云长身边不少拼死护主的校刀手。
仲达近年重新组建的陷阵营,也在郭嘉穴地烧柱、自断城墙时,被阻断后援。随后遭曹军精锐反扑,死伤惨重。
这些损失虽然不是不能补足,但短时间内,大将身边的亲信部曲死伤一多,就算临阵提拔表现勇毅的新部曲递补上来,一时间也难免会出现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窘境。
军令上传下达、执行贯彻,都会出现问题,所以眼下还是需要休养磨合。反正樊城已破,新野并不重要。我军还是等重新恢复战力,等有把握一口气连宛城一并拿下时,再北上也不迟。
饭要一口一口吃嘛,何况已临近年关,天寒地冻,实在不宜立刻再开战局。”
诸葛瑾一番话,分析得非常透彻,完全是以理服人。
张飞一边让吴普给他处理小伤,一边认真听着,也就没有再质疑。
毕竟之前张飞对于关羽、高顺身边的嫡系部曲损失规模,并没有明确的认知。诸葛瑾之前那封信,事出仓促,只提到了关羽和高顺本人的伤情。
现在回来了,近距离观察了己方的损失情况后,张飞也有了新的评估。
他非常清楚,军队要有战斗力,核心嫡系的磨合和骨干带头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一旦嫡系亲近的部曲损失多了,哪怕补充上来的人战技武艺、体格作战经验都够,那也需要重新磨合、慢慢赏赐收拢人心,才能确保部队战斗力。
尤其是诸葛瑾的话,也提醒了张飞,让他想到自己前天带出去追击曹仁的骑兵部队,也有不少嫡系近卫士卒伤亡。虽然只是几百人级别的规模,但那都是张飞身边的部队,要想恢复战斗力,就必须重编。
都快大过年了,那就赶紧整编补充,先利用年关赏赐的机会,让军心重新振作起来。
追击的事情,过完年再说吧。
既然暂时不用考虑打仗的事情了,而是先安心过年,张飞也不由想起大哥刘备来。
二哥受了弩伤,大哥已经知道了么?还是司徒暂时瞒着大哥、希望等二哥情况再好转一些再说?避免大哥担心?
以大哥的脾气,要是知道弟兄们受伤了,肯定会亲自赶来的吧,别人谁都拦不住才对。
带着这个疑惑,张飞忍不住最后轻声追问了一句:“子瑜,二哥和仲达的伤势,你有向主公汇报么?”
诸葛瑾果然还没汇报,当即解释说:
“我也不是瞒着主公,不过是稍稍延后两三日罢了。主公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听说了,他肯定会赶来樊城。
如今我军还要先趁着年关整顿,不会立刻继续北进。要是主公渡汉北上,又要增加多少靡费?
所以我打算,稍微再拖两日,等接收了襄阳于禁的归降,到时候你和云长都去襄阳过年养伤,到时候再告诉主公,主公也直接去襄阳便是。
等到来年,我军整顿好再要进攻新野、宛城时,你们再重新渡汉北上不迟,也省得一番不必要的折腾。
这樊城历经血战强攻,最后破城时还有那么多杀戮,如今我还在关照将士们赶紧搜索掩埋尸体,就是怕城中有疫疾。
相比之下,襄阳虽然也被你和汉升攻击过几次,但城内基本没有被破坏。只要于禁归顺,襄阳随时就能完整接收。主公万金之体,还是去襄阳过年比较安全。”
张飞闻言,一开始有些失落,显然是觉得子瑜在阻挠大哥关心兄弟们。但随后听说襄阳很快就能接收,他便立刻回嗔作喜,刚才那点小事都不算事了。
“哦?襄阳终于能开城归降了么?子瑜你就这么有把握?大约还要交涉多久?”张飞忍不住问。
“也就这几天了,反正让你们在襄阳城里过年就是了!”诸葛瑾也不吹牛,只是淡然地实事求是分说。
……
诸葛瑾当然是说话算话的。
安顿好张飞后的次日一大早,在樊城南水门的渡口,便有一支军容严整的战船队,直接渡汉南下,扑向对岸襄阳城的北水门码头。
船队此行的目的,当然是把负责劝降于禁的使者邓芝,安全送到襄阳。
诸葛瑾本就不是那种没苦硬吃的人,不喜欢整什么“一叶扁舟”的花活。
既然有条件多派护航兵力、为劝降使者壮壮声势,那为什么不派?
护送的兵力多一些,还能进一步震慑于禁,让他不敢多犹豫。既然如此,才没必要为了说客的所谓“风度”强行上难度。
邓芝原本也幻想过“一叶扁舟,三寸不烂之舌说敌将来降”,可惜被自己上司破坏了,没法把这个逼装得太风雅。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将来最多也就在正史上被提到那么短短几个字功绩,但不可能作为段子选进《世说新语》。
邓芝的船队在汉水上耀武扬威出现,襄阳城内的于禁当然也立刻接到了消息。
已经一两个月没得到外界消息的于禁,惊疑不定地策马狂奔,来到襄阳城的北水门,亲自登高眺望。
“关羽的水军忽至,莫非是樊城那边真的已经……还是诸葛瑾等不及了,用诈术虚张声势,想骗我早点下决心?”
于禁看着面前作百舸争流之状的敌军舰队,心中也是略微骇然,忍不住盘算到底是何种情况。
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于禁偶尔登高眺望时,也能远远见到北岸遥远处火光闪动。但距离太远,无法直接看清,也就难下定论。
最近几日,敌军倒是没动静了,可惜不能确认是真的拿下了樊城,还是暂时打不动了。
于禁神色凝重地观望了一会儿,随着敌舰越来越近,他身边也有鹰派一些的部将,提醒是否要放箭。
对于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于禁还是很清醒的,连忙阻止了手下的冲动:
“放什么箭?敌军没有放箭,我们就不许放箭!或许只是诸葛瑾又派使者来了。”
开玩笑呢,他之前已经跟邓芝秘密谈妥了,只要樊城丢了,他“孤立无援”,也就愿意借故归降,同时希望刘备军暂时别张扬。
只是局势还未彻底明朗,于禁手下有些鹰派的部将也不好彻底清洗干净,也需要这些挡箭牌,所以才继续虚与委蛇拖着。如今到了这一步,哪能让鹰派的人坏了大事?
于禁这点压服部将的权威还是有的,所以邓芝这次都不用打使者的旗号,就堂而皇之单船来到北水门外。
一番简单交涉,于禁就让开门了,但只放了这一艘船进来。
邓芝也很守信,并没有让后续的船趁乱跟上,没这个必要。
于禁也不想再加戏,懒得回幕府再接见邓芝。他就直接在襄阳北门的城楼上,把城楼的最高层清空腾出来,随便摆上几套席案,用于会客。
邓芝很快被带到于禁面前,不卑不亢地做了个时揖。
于禁正襟危坐,正色问道:“伯苗先生此来,又有何指教?不会是想告诉我,贵军已经拿下了樊城吧。”
于禁这句话,也是演给左右看的,他为了自己的家眷考量,必须把坚贞不屈的姿态演到最后。同时也能借机再试探一下众人的反应。
邓芝没有立刻说话,左右略微扫视了两眼。
于禁见状,还以为他是要自己屏退左右,正抬手要示意部将和侍卫退下。
谁知邓芝却突然摆了他一道,抢先一抬手说:“无妨!我此行并无他意,只是听说于将军在曹营时,与曹贼麾下不少谋士、幕僚,私交不错。
如今,于将军的一位故人已经死在我军之手,我奉司徒之命,请于将军看一样东西,于将军想吊唁,也尽管自便。”
于禁这才悚然变色,挺身而起:“先生不会是想说,曹子孝已经殉……城了吧。”
邓芝面不改色,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包裹着锦缎的香木盒子,一边解开上面的锦缎,一边往前推了一下。
口中语气毫无波澜地说:“空口无凭,于将军还是自己看吧,看过自然就知道了。”
邓芝把木盒推到自己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就不再动作。
此举在正式交涉的场合,还是略微有些失礼的。两人相距一丈多远,于禁哪能看得清?常规操作应该是把盒子递给于禁的侍从、由侍从拿到于禁桌案上。
但邓芝此时需要进一步给曹军将领们施压,自然要采取高冷、失礼一些的姿态。
于禁的侍从正想跑过去拿起盒子,却被于禁制止。然后他就亲自起身,来到邓芝案前,低头细看盒中之物。
“郭奉孝?连他都……如此说来,樊城果然已经易手?不知曹仁将军下落如何。”
于禁失惊叫出声来,左右也都惊骇失色。
郭嘉居然死在了樊城?曹军这得是蒙受了多大的损失?到底输得有多惨?
听到于禁认出郭嘉的那一刻,襄阳城中哪怕原本最死硬最鹰派的曹将,也彻底怂了。
“樊城当然已经易手——上个月,司徒就用计旱地行舟、将我水军偷越入白河,斩诸葛虔、败蔡瑁,断了樊城之敌粮道。
曹仁又困守月余,人心惶惶,他只得依郭嘉之计,趁雪夜白河封冻之时,突围回新野。
只不过,郭嘉这点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司徒?曹仁突围时,便被右将军以万余铁骑衔尾追杀,大败溃输,只可惜乱军之中,暂时还没能找到曹仁尸首。或许他趁乱换了士卒服色,想要逃命吧。
至于郭嘉留守的樊城,也被卫将军一鼓而破,数万曹军,两日之内便告覆灭!”
邓芝面对于禁的惊讶提问,并没有傻到直接说实话。
这种时候,必要的吹吹牛,简直是不吹白不吹嘛。
郭嘉的人头都摆在这儿了,这是实打实的铁证。
以这个铁证为基础,再补充一些春秋笔法的枝叶情节,还有什么好谦虚的?
再说邓芝这番话,也不算说谎。曹仁确实败退了嘛,军中也确实没找到曹仁的尸首。据此说曹仁惨败到几乎覆灭,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至于关羽、高顺、张飞在苦战中也先后受伤、刘备军一方损失也不小……这些就没必要提了。
这不是邓芝骗人,而是于禁本来也没问,他直接省略就是。
反正邓芝没说谎,将来于禁投到刘备一方后,彻底真相大白,也不能说邓芝说谎。
他只是选择性披露罢了。
邓芝这番云淡风轻的宣扬,却让于禁与诸将都为之胆寒。
“曹仁居然败得如此惨?樊城的兵马,怕不是快全军覆没了吧?至少也是折损了十之七八。留下断后守城的肯定是覆灭了,突围的估计也要折损大半……”
于禁如是暗忖着,自己就把曹仁的惨状给脑补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后续其实已是板上钉钉。最死硬的铁杆鹰派,听到这些噩耗,都足以被震慑。
于禁也没必要跟上次那样,瞒着左右了。他直截了当就对邓芝拱手一礼:
“司徒神机妙算,关将军威震华夏,禁败于二人之手,沦落至今日之窘迫,也无话可说。
但曹操素来驭下甚严,还请伯苗先生代为转达,希望贵军尽量不要让我军在后方的家眷蒙受牵连。”
话说到这份上,邓芝也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趁机观察了一下于禁身边那些人的反应,见完全没人敢跳出来,邓芝也就能把话挑明了:
“于将军能识时务,司徒自然不会令你难做。贵军只需让开襄阳北门,并且约束部众,任由我军入驻即可。
尔等被俘之后,也不会被逼迫从军,也不会被送去新野、宛城前线羞辱曹操。具体怎么处置,司徒会料理好的。”
邓芝不想说得太明白,诸葛瑾也关照过他,如无必要,不用说得太明白。
上意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于禁要做的,就是无条件信任司徒的操作。司徒的操作,也是得到了太尉刘备的全权授权的,下面的人只管执行就是。
这也是于禁切换身份后,首先应该去适应的。
于禁最后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下令调走襄阳北水门的防务,约束各部回营不得妄动。
一个时辰后,邓芝就领来了黄忠的船队,进入北门,接管了城楼城门和码头。
襄阳城内的百姓官员,甚至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看到大队服色不同的骑兵出现在长街上、奔驰控制了府库和镇南将军幕府,才惊觉襄阳城已经易主了。
“这是被玄德公的兵马偷袭夺门、所以于禁放弃抵抗了么?”
襄阳城内还是有不少心向刘备一方、怀念刘表统治的官员士民的,看到黄忠的骑兵出现时,很多人心情颇为复杂。
不管怎么说,诸葛瑾和邓芝的安排,已经精良仁至义尽,既确保和平接收襄阳,又给降将们留足面子。
襄阳城破后,诸葛瑾立刻就做戏做全套,还让军中细作往新野、宛城方向散播谣言。
只说“樊城被攻破后,不过三四日,襄阳城内曹军惊闻樊城变故,人心惶惶。有刘表旧将慑于讨逆王师之大义,主动献门约降。其余曹军死硬,或死或俘,尽皆瓦解”。
毫无疑问,诸葛瑾散播的这个消息,给于禁留足了面子。对外也不说于禁降没降,只说襄阳丢了不是他的责任。
这样一条襄阳告破的噩耗,和三天前樊城告破的噩耗,几乎是前后脚传到了宛城。
身在宛城的曹操,自然免不了再来一次头痛欲裂的极致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