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腊月二十四,宛城。
樊城失守后的第七天、同时也是襄阳“失守”后第三天。
一副灰头土脸窘迫样的曹仁,带着数百从骑,风尘仆仆神情委顿地从新野策马赶回了宛城。
新野到宛城,直线距离也是一百多里。但沿着白河行进,需要绕一点路的话,全程大约一百四五十里。
曹仁一行是骑马赶路,某些路段可以截弯取直,所以只是跑了一整个白天,当天清晨从新野出发,天黑后就抵达了宛城。
如今是战时,宛城的防务很严密,正常情况下天黑了就绝不开城门。
但曹仁身份贵重,非同一般,又是有军情汇报,所以在黑暗中反复确认其身份,守门官请示之后,才开了城门,放所有护送骑兵一并入城。
不过,也因为曹仁的夤夜回归、需要向上请示,所以刚要睡下的曹操就得到了通报,说是子孝兵败而归,前来请罪。
曹操此前虽不是非常清楚前线的最新情况,但也大致猜到襄、樊的局势又恶化了。
只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明知战局不利也没法做任何改变。之前鱼梁洲大败、曹军主力折损过多,只能死守硬拖待变,这是曹操亲自点头过的战略安排。
部下严格执行了这个安排,依然打不过的话,那也罪不在他们,下面的人也很绝望的。
此刻听说曹仁来请罪,曹操也就没觉得太意外,冬夜里披着袍子就起身,随和地接见了曹仁。
曹仁脸色灰败地走进曹操的卧室,一进门就跪伏于地,沉痛哭诉:“丞相!末将无能,樊城被关羽、陆议用计断了水路后援,我只能分兵突围,试图重新打通后援。
我本以为留下奉孝守樊城,以奉孝之谨慎多谋,更兼吃粮的士卒少了,能多撑一阵子,再守两个月肯定没问题。
谁知关羽竟如此果决,发现我突围后,当天便趁着奉孝尚不及稳定军心,便全力抢攻,一日之内便破了樊城西门……
我本该立刻上报败绩,但因为没有收到奉孝后续军报,不知奉孝生死,故而拖延多等了三四日。最后确认奉孝已经身死,这才亲自赶来,详实汇报。
谁知……就在等待确认奉孝死讯那几天里,南边敌军又传来噩耗。说是诸葛瑾假意派使者劝降,说樊城已丢,让于文则归顺刘备。
文则一开始还试图稳住军心,说樊城已丢是假消息,让诸将不要胡乱采信。但诸葛瑾此贼竟让使者拿了郭奉孝首级,作为礼物送给文则等诸将。
文则一时不防,当众打开了礼盒,城中诸将因此都得知了奉孝已死,便信了樊城已被攻破。当天夜里,黄忠又率众偷袭。城内几名原刘表帐下降将,竟然投敌内应,打开城门,帮黄忠破了襄阳!
三日之内,我军连丢樊城、襄阳,皆我之罪也!请丞相责罚!”
曹仁没敢仅仅只报败绩,他也怕把曹操气得三长两短,也怕自己的罪责被从重处置。
所以他言辞略显絮絮叨叨,语速急促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在报败绩之前,先穿插铺垫着把理由也都详尽说了,显得“虽然败是败了,但实在情有可原”。
所以曹操虽然听得头疼,却也没立刻暴怒而起。从这番叙事结构中,曹操也能感受到曹仁对同僚的关心和痛惜。
之所以没有立刻上报,都是因为不知道奉孝的详尽下落啊!谁知最后还是没能等来奇迹,反而还被歹毒的诸葛瑾连锁利用了一番。
曹操呆滞了很久,颓然坐回榻上。
他往后倒的时候,本能地想扶着凭几,但手臂却一软,根本没撑住。
“奉孝!文则!奉孝!文则!”曹操痛惜地以手臂捶打着凭几,手面都拍得通红。
最后还是小巧轻薄的木板撑不住重击,被曹操拍折了一块,这才停手。
曹操喘着粗气,发泄了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些现实。
郭嘉的身体情况,他也是知道的,本来就重病时日无多了。郭嘉南下樊城帮着守城时,也跟他诀别过,所以想通之后,还是容易接受的。
得知郭嘉临死还用计,把关羽和高顺打得重伤,曹操也觉得奉孝总算是死得壮烈。
他估摸着,以关羽和高顺的伤势,刘备不太可能很快继续北上追击的。
刘备有太多烂摊子需要收拾,又是天寒地冻大过年的,他肯定会让心腹大将先趁机养伤。
郭嘉虽死,却能为曹操争取几个月时间。
想到当年与奉孝结交时的往事,一件件历历在目,曹操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一时老泪纵横。
痛惜完郭嘉后,曹操自然又想到了同样跟随了他二十年的于禁。
“文则虽然在当阳和鱼梁洲之战中,连番轻敌大败。本当戴罪立功死守襄阳、耗敌待变。但他最终因为如此变故,襄阳猝然失守、以身殉国,也算是忠义楷模了。
值此国难之际,忠臣良将难得,孤要亲自祭奠他们,还要请天子追赠官职爵位。”
曹操缓过心情后,忍不住叹息吩咐,把郭嘉和于禁的身后事都安排了。
曹仁在一旁,听一句答应一句,丝毫没有任何质疑。他也觉得给郭嘉和于禁任何身后哀荣,都是应该的。
否则形势如此艰难,谁还肯舍生为朝廷出死力?
曹操定下了处理意见的基调后,很快又想起些细节。
他素来多疑,在脑中复盘着曹仁刚才的话,揪住一个疑点追问:“对了,襄阳城被破之前的情况,你刚才说得有如亲见,这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襄阳内外隔绝,最后城破时,必然全军覆灭了,没战死的应该也都投降被俘了。如何能连文则怎么中的诸葛瑾使者攻心之计、这么详尽的消息都传得出来?当时看到那一幕的,不是死了便是降了吧?”
曹仁被曹操一问,顿时有些羞赧,这个疑点他之前居然一直没注意到。
可能是他也不关心这些细节吧,他只希望在汇报时,显得“我军上下都已经尽力了”。
曹仁回忆了一下,连忙补充解释:“这些细节,我确实不可能亲见。但是有一些从襄阳趁乱突围出来的逃兵,渐渐归队,从敌营带回了这些消息。
襄阳城最终被黄忠得手时,总还有两三万战兵。加上黄忠是趁乱偷袭夺城,而非强攻破城,北门有些许士卒以小船偷偷北上突围。敌军的水军,虽然在汉水上往复巡逻拦截,也不免有漏网。
我已经核验过了,这些逃归士卒确实是我军中的将士,而且都是北方人,连刘表麾下旧部都几乎没有。”
曹仁一五一十把细节都说清楚。曹操麾下的北方士兵,怀念老家,所以哪怕打了败仗还要往北逃,想要回乡,这都是正常的。
至于荆州兵降军,人家本来就是本地人,谁占据荆州他们跟谁干,这也很合理。
曹操并不会直接曹仁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所以他又交代了一句:让曹仁把那些逃回来报信的士兵都重新编好、撤回宛城,朝廷要赏赐这些忠义之士。
实际上么,曹操只是想再派心腹仔细核查一下,确认这些人提供的消息真假。
……
襄阳前线零星“突围”回来的士兵的口供,肯定是要重新细细盘问的。
不过这也不妨碍曹操立刻就开始着手筹备郭嘉和于禁的表彰事宜。
郭嘉和于禁都是英勇殉国的,值此朝廷大军连败的时候,最需要这种突出忠义属性的案例,来激励人心。
就好比后世崇祯在松山之战、十三万明军全没的情况下,还要为“壮烈殉国”的洪承畴举办祭奠七坛,并且亲临哭祭。
洪承畴打的是何等败仗?有功劳可言么?但只要他死了,他就有苦劳可言。
皇帝就要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坚贞不屈上。让天下人看看陛下对忠臣义士有多好,激励其他人在逆境中也去做忠臣义士。
曹操此时此刻的心态,倒是与之颇为相似了。只是曹操聪明得多,他也看出了曹仁的汇报可能有不实之处。
但只要这些不实不是太离谱,曹操也不想去戳穿那些细节出入,何必呢。
现在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忠义典型先给树好了,其他次要问题都能暂时靠边站。
另外,随着樊城和襄阳先后失守,曹军在荆北战场,可谓是又丢掉了大约四万人的军队。这样的实力损失,已经让曹操无力再守。
而且郭嘉的死讯对曹操的精神冲击很大,当天刚听到的时候,他虽然没有立刻犯头风,好歹把情绪强压住了。
但此后几天,他还是免不了一想到郭嘉就坐卧不安。
头风病人一旦失眠,那绝对是非常痛苦的。曹操为了养病,不得不亲自返回许都,并把宛城的防务全权交给了曹仁。
临走之时,他也暗示曹仁,如果打不过,而敌人又确实步步紧逼的话,可以逐次撤退,放弃一部分南阳郡的土地。
襄、樊易手后,南阳郡大部分地盘确实无险可守了,只要白河水系延伸得到的地方,都会受到刘备军的威胁。
曹操阵营下一道决定性的地理防线,已经退到了司、荆边界的伏牛山,和豫、荆边界的桐柏山。这两道山脉以南的土地,丢失只是时间问题。
曹操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再下达“坚定守住、不许后退”的命令,他只希望保住更多有生力量,允许适度地以空间换时间,避免再出现襄阳、樊城那种己方大军被敌人长期包围的情况。
……
曹操回到许都后,仅仅又过了几天,祭奠郭嘉和于禁的典礼就筹备好了。
曹操便拖着病体,亲自参加了祭拜。还让郗虑这个白手套出面,请皇帝刘协也出面,褒奖了一下这些“殉国”的文武忠臣。
刘协当然不想出席,但是没办法,他现在完全身不由己,郗虑拨一拨,他就得动一动。
整个典礼上,每说一句台词,刘协内心都觉得恶心,偏偏还只能忍着。
只有回到后宫的时候,刘协确认左右无人,才能稍稍放松一下神经,跟自己最心腹的后妃悄悄埋怨几句。
内容也无非是“连郭嘉、于禁这些老贼的心腹都战死了,看来宗伯这次讨逆,希望很大”。
皇后伏寿听了夫君的抱怨,也只能暗暗劝他在外面别乱说话。刘协听后,只是长吁短叹,流露出了比往日更多的不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念郭嘉和于禁的祭典很快就结束了。许都城内,确实有一些忠于曹氏的文武,因为曹操对殉国文武的厚待作秀,而变得更加卖力。
但是同样的,因为郭嘉和于禁之死,那些对曹操阵营失去希望、或是原本就忠于汉室、只是因为曹操控制了汉室而不得不来给曹操做事的汉臣,也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此前曹操仗着新收刘琮的功德,自封魏公,着实诛除了一批异己,增强了许都朝廷的集权,也提升了自己的威望。
而这次的郭、于之死,也意味着曹操过去半年里、对前线形势的粉饰和宣传,彻底被捅破了。
不管曹操之前吹嘘他和刘备的战事,有取得多么大的歼敌战果。到了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襄阳和樊城丢了,刘表留下的地盘,基本被刘备接收了,曹操赖以封公爵的武功前提,也几乎不存在了。
许都城内,一股新的暗流开始涌动。
一开始大家也不敢说得太露骨,只是各种暗示“既然当初魏公以降服刘琮为功德、得以封公。如今刘表所遗土地兵马钱粮,尽数归了刘备,那魏公究竟何以继续为公”?
这些话,大多传得很隐秘。一旦被许都城内的校事密探体系查到,绝对是会受到严惩的。为此曹操也确实通过酷吏满宠,杀了几个人。
杀人之后,曹操还是不安心。他知道过完年后,刘备很可能有新的举动。
到时候如果许都内部还潜伏有那么多立场狐疑之人,恐怕整个天下大势都要糟。
于是新年期间,曹操也没敢多休沐放松。
仅仅过完年初五,他就召集了在许都的主要幕僚文臣,讨论一件大事。
被召的文官包括了荀彧、钟繇、毛玠、司马朗和司马懿。
人到齐后,曹操也不跟自己人玩虚的,也不怕打击人心士气,直截了当抛出了自己的顾虑:
“子孝新败,奉孝、文则殉国,襄阳、樊城皆失守。春耕之后,刘备恐怕很快便会北犯宛城。届时刘备之兵,与许都只隔一桐柏山。
朝廷虽然还能集结起二十万兵马于河南地,但恐许都人心不稳,内有萧墙之祸,难以久守。孤欲迁都以避其锋芒,并借机整肃朝廷,诸位以为如何?”
以荀彧为首的心腹文官们,听了曹操的这个想法,都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也觉得可以理解。
原本历史上,曹操在面对关羽进攻襄、樊时,关羽还没攻破樊城,只是水淹七军抓了于禁,曹操就考虑过迁都问题以避其锋芒。
《三国志》原话就明明白白写的“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
如今这一世,关羽可是实打实攻破了襄阳、樊城。刘备的兵力还比历史同期更强,而且拥有整个南方,天下已成二分之势,再无其他诸侯搅局。
以刘备阵营目前的军事进展,曹操担心内部不稳,考虑迁离许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说,曹操提到的迁都,并不是要放弃许都。他只是想把皇帝和那些吉祥物朝臣先弄走,他自己可以带着精锐嫡系部队在许都继续死守。
这样的话,后续作战时的掣肘也少一些,内部隐患也能先挪开,避免里应外合。
所以不管是荀彧还是司马懿,这两类文官在略一琢磨之后,都觉得迁都之议并不草率。
问题的分歧,只是在于具体怎么迁、时间有多紧迫、往哪里迁、用什么借口。
对于这些细节,荀彧和司马懿很快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