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猪突猛进捅死牛金、杀穿敌阵。
看似气势如虹,威震敌胆,狠狠扳回了一局场面。
但事实上,随着张飞带领部曲脱离险境、仗着骑兵的速度优势稍稍与敌拉开距离后,他自己内心也忍不住后怕起来。
刚才的一切,都是为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征战二十余年的本能告诉他,当时那口气一旦泄了,自己很可能就成了崩溃的那一方。
所以,他看似凶悍地凿穿了敌阵,但脱险后也迟迟不敢再返身杀回、再跟曹仁死磕硬战。
而对面的曹仁,也因为牛金之死,被张飞的豪勇所震慑,一时不辨敌军虚实,不知道张飞究竟还有多少潜力。所以放任敌军拉开,也不敢贸然深追。
双方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心态,暂时这么试探僵住了。
“这曹仁居然能带兵强行军日撤七十里,还说停下就停下,让士卒回头死战,他们就真肯回头死战。
一些诱敌袍泽被曹仁卖了,剩余将士还能不受影响、不被冲乱。真不愧是名将之才,刚才有点鲁莽了,好险。”
张飞心中如是暗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思索对策。
“这张飞竟能以蛮勇硬杀穿我军阵,救出被困部曲。我布下如此严密防守,还是困不住他。只能指望公明来援,到时候全军徐徐而退了,但愿别被他逮住机会各个击破……”
对面的曹仁,也在这般琢磨着。
他现在希望的是,扛过这一阵后,今天应该就算是扛过去了。拖到徐晃的援军跟自己会合后,自己哪怕严阵以待慢慢爬,也能安全撤回新野。
当然,真要是拖到天黑,也可能有新的变故。张飞到时候摸黑抽冷子来几下,总能取得一些掩杀战果,这都是没办法的,谁知道呢。
双方就这样僵着。张飞缓过气后,也没再追着曹仁猛攻,只是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远远逡巡骚扰,寻找战机。
曹仁被这么盯着,偶尔双方互射,导致曹军撤得非常慢、非常小心。
正常行军,一天走五六十里,强行军走八十多里都是可能的。但有一个前提,就是部队必须以松散便捷的行军阵列前进。
如现在这般结成战斗阵型后撤,一天二三十里都未必走得到。可曹仁怕露出破绽,也不敢在天黑前就变阵。
双方就这样又耗了一个多时辰,天色也渐渐暗了。双方心中都很急,却暂时都不愿意率先打破现状。
张飞一边骚扰,一边在心中盘算:也不知道二哥拿下了樊城没有?
若是二哥足够神勇威风,趁势慑服了被曹仁抛弃的樊城守军。然后立刻以步兵轻装追来,算算路程,或许明日一早就跟赶到、跟我合兵一处?到时候,我军兵力还是占优,何愁留不住曹仁?
但樊城也不是那么好破的,如果多拖一天半天的,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曹仁回到新野了……
张飞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拖延等待对不对,有没有价值,但这一切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还必须看关羽那边的配合。
对面的曹仁,在心情焦躁之际,其实也在赌樊城那边的形势。他不知道关羽听说他突围后,究竟是立刻全军追击,还是只派了张飞带骑兵先追击。
曹仁赌的,就是关羽来不了,或者会来得晚,至少比徐晃更晚得多,那曹军这次就稳稳逃出生天了。
双方就这么低烈度互相袭扰着,时间拖到了当天酉时末,谁知还真就等来了变故。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曹军都不得不点起火把戒备。
天边有数十骑斥候、信使模样的骑兵,摸黑北上,循着火把踪迹找到大军。其中一部分人还因为天黑找错了,误入了张飞的军阵,然后被张飞部或击杀、或俘虏。
张飞紧急拷问了一下,才知道这些骑兵是樊城被攻破前、从樊城突围出来的骑兵,是郭嘉弥留之际命人突围传讯的——
当然,在这些信使眼中,郭嘉这个“弥留之际”到底能弥留多久,他们是不知道的。
郭嘉下完令后他们就策马出东门、踏冰过白河突围了,他们离开樊城时,郭嘉确实还没断气呢,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断没断气。
郭嘉唯恐这些信使突围不顺利,路上被截杀,所以派出了很多人一路北上找曹仁报讯。
因为兵荒马乱,因为黑灯瞎火,加上张飞的骑兵正死死咬住曹仁。双方拉扯之间,一部分摸着火光过来的曹军信使骑兵,就误打误撞被张飞抓了。
但肯定还有更多曹军信使骑兵,能够顺利见到曹仁,所以张飞也没指望能封锁敌人的消息。
张飞乍一听敌军俘虏说樊城被突破了,心中首先是一喜,同时也完全不疑有诈——郭嘉怎么可能造这种谣呢?樊城失守的消息,对于突围的曹军,肯定也是一个重大的士气打击,曹军知道后肯定会更加兵无战心。
但随即张飞就意识到问题:既然樊城被突破,对曹军而言是噩耗,郭嘉为什么眼巴巴要传播这个噩耗?肯定还有别的企图吧?
张飞这人,脾气暴躁、不在乎小兵受苦的毛病,那是一直没能完全改掉的。哪怕近年来情况好了很多,那也仅限于对自己人。
而如果撞见敌军俘虏,要想拷问有用的情报,张飞压抑了数年的暴戾之气就会彻底宣泄出来,正好趁机鞭笞几顿狠的。
哪怕不问,就直接先抽个痛快也是好的。
于是他就劈头盖脸对着那几个曹军信使骑兵猛抽,把鞭梢都抽出音爆了。
那几个俘虏信使鬼哭狼嚎地惨叫,最后还是其中一个脑子灵活的,连忙主动求饶:“求将军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快问吧!别光抽了。”
张飞抽爽了,这才想起还没问呢。他也不想耽误事,就拎起那个俘虏逼问:“郭嘉为何要让你们通知曹仁樊城丢了?如果樊城丢了,郭嘉的命令怎么还会有人执行?他下令时我军到底攻到哪里了?”
俘虏都被抽怕了,也不管张飞问什么,总之他们就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包括张飞还没想到问的、他们也都说了。唯恐一会儿张飞想不通因果、再来先猛抽一顿然后才补充提问。
“将军饶命!我们出城时,樊城确实还没被彻底攻破,但西城已经被攻破了!瓮城门和主城门都被突破了!我们走的时候郭祭酒还活着,但后来有没有逃出来,我们也不知道了。
郭军师让我们急着回报曹将军,是想告诉他,郭军师在城破之前,殊死一搏,用计把关羽诱入瓮城射成了重伤,另外高顺也中计坠城,但时间仓促,敌将伤势、生死皆不可知。
郭军师当时便判断,不管关羽、高顺生死,攻樊城的刘备军主力,一时间肯定无力北上。希望曹将军不要担心被夹击,尽量把大军安全撤往新野。”
张飞一听这话,顿时眼睛就红了。
“什么?郭嘉狗贼!居然敢伤我二哥?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全军随我突击曹仁,不等援军了!就摸黑再践踏曹军一把,能杀散多少算多少!”
张飞暴喝着跳起身,就要抄起蛇矛上马再战。
幸好他身边还有参军和部将,死死苦劝。
今日之战,张飞身边的参军,有一个是关羽特地派来的,正是荆州本地人向宠。
向宠此人,之前在鹿门山之战时,因为他从小对鹿门山地形很熟、他叔父就是司马徽一派的弟子,关羽就把他派给高顺、关平,让他给大军当向导。
向宠虽然年轻,但也不辱使命,后来带着关平走小路爬山偷袭,顺利攻下了杜袭守的鹿门山大寨。
经此一战后,关羽对这个年轻人颇为赏识。也知道他对荆北的地理比较了解,各处都走动得很熟悉,便让他继续担任向导之责。
这次张飞赶来追击曹仁,也需要熟悉汉北地理的本地人帮衬,就又派他来带路。
向宠原本也就带带路。他虽然跟着叔父向朗读过一些书,学过一些粗浅的军阵常识,但一直没有表现机会。
此时此刻,眼见张飞冲动,加上今日长途奔袭、其他文官谋士吃不了连续策马狂奔的苦,没法及时随军。
向宠这个武人出身的参军,立刻逮住了这个机会,也冷静地劝谏:
“右将军万不可鲁莽啊!既然这个消息对我军而言是噩耗,焉知会不会是郭嘉的诡计?这些人有亲眼看到关将军中箭么?
说不定郭嘉连自己人都骗,就是故意想用死间激怒你,导致我军不能冷静处置。
如果樊城真有什么变故,就算关将军不能派人来联络通报,司徒也会处置的,还是先等等咱自己人的消息再做决断吧。”
张飞一听,果然有点道理,自己刚才是关心则乱了。
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个两个时辰的,还是要搞清楚了再说。
“也罢,再等等,樊城那边,既然一早就突破了城墙,肯定会送来消息的。就算二哥无恙,也会送捷报来。”张飞嘟囔了一句,只好继续等待。
因为担心关羽,已经坚持“作战时戒酒”坚持了很久的张飞,也难免烦闷,再次破戒了。
不过他也没多喝,纯粹是排遣苦闷,旁人也不敢劝。
就这样又耗了大半个时辰,张飞还没等到关羽或诸葛瑾的信使,却听到对面的曹军大声起哄呐喊起来。
曹仁派出大量骂阵手,原地呐喊开骂,无非就是为了打击张飞的士气,告诉张飞关羽已经受伤了。
张飞听得烦躁,但见敌军士气陡然上升,却也不敢再贸然进攻。而且就在他们等待的同时,敌军还来了援军,果然是徐晃带着一部分新野驻军,前来接应曹仁了。
曹军兵力又陡然增长了几成,张飞相比之下兵力更加不足,已经完全没法决战了。
张飞等曹仁耀武扬威过后,又过半个时辰,到了二更天,才接到南边有己方的信使过来报信。
张飞听说,立刻郑重接见了对方。
那信使表示,他是奉诸葛司徒之命来联络右将军的,有书信在此,说罢掏出一个火漆印信都完好的竹筒。
张飞心中一惊,只是匆忙检查了一下印信,便抽刀劈开竹筒取出绢帛,让人打火把照亮细看。
一边拆竹筒,张飞一边忙不迭追问:“为何是司徒来信?卫将军如何了?”
那信使倒也知道些内幕,连忙分说:“关将军确实中箭了,但已派名医吴普看视,并无大碍。高将军的断腿,也得吴普接骨,数月便可痊愈。司徒正是确认了二人伤情可治,才紧急修书,以免张将军挂怀。”
张飞一边听,一边大致看了绢帛上的文字,两者说法并无出入,这才松了口气。
“二哥怎么又中箭了,还好只是伤了臂膀,还有名医调治。这郭嘉狗贼,死都死了,还如此歹毒!”
诸葛瑾的信来得晚,也写得更详细,前因后果都有。所以张飞从信中确认了郭嘉的死讯,还得知郭嘉的尸体就是被关平侄儿斩首献功了。
这样一来,张飞胸中原本冲动的怒气,也消散了一大半。不至于再为了关羽这点轻伤,就不顾战略考虑直接跟曹仁拼命。
毕竟关平侄儿已经算是为其父的受伤报仇了,甚至都没隔夜。
了解清楚全局状况后,张飞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
他知道趁着敌军撤退、彻底将曹仁击溃的机会,已经彻底失去了。
“既然二哥和仲达都是真受伤,曹仁知道了这个消息,必然会鼓舞全军,让部下都相信二哥没法派兵增援我了。
如此一来,曹军原本有七分战意死战到底的,现在都能涨到十分,如此众志成城,这还怎么打?也罢,还是先虚晃一枪,作势收兵,再看看曹仁是否能露出破绽。”
想到这儿,张飞倒也果断,立刻约束部队稍稍退却,然后就地扎营休整。
当然,因为是长途奔袭,他的部队也没带帐篷,只能是找避风的地方,简单裹上一层毡毯就地睡觉。而且没有营寨,就得再分出一些骑兵巡夜,防止敌人反过来偷袭。
做好安排后,张飞还亲自策马带着数百骑,来到曹仁阵后耀武扬威了一下,撂下一些狠话:
“曹仁匹夫!这次是郭嘉狗贼运气好,居然伤了我军大将,让你逃过一劫!下次再遇到,定让尔等片甲不回!”
喊完狠话,张飞就作势撤了。
对面的曹仁和徐晃,见状也松了口气。当即对视一眼,决定还是先缓缓而退,等确认跟张飞拉开距离后,再加速撤军。
张飞前半夜倒也没追,就让部队原地睡觉。
估摸着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也就是距离两军刚脱离接触时,又过去了两个时辰。
张飞算了算曹仁部的脚程,觉得曹仁应该距离新野只剩最后十几里地了。估计前锋一部分甚至都撤回城了,后军应该会有些松懈。
张飞算准时间,这才喊起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骑兵继续上马奔驰追。至于刚才为袍泽巡夜的士卒,以及伤兵,便留在原地,最终张飞只挑了三四千骑出战。
对于骑兵而言,快速行军赶上步兵两个时辰的路程差,还是轻松的。何况曹军没好好休息而张飞好好休息了。
大半个时辰后,张飞再次追及了曹仁的后军队尾,趁着黎明前的黑暗,突施偷袭,略微击溃了曹仁的断后部队,不过规模并不大,也就四千余人。
这四千余人,还不是被张飞全歼,仅仅是被冲垮,黑暗中直接被杀伤的曹兵,估计最多一两千人。
但是因为已经太过临近新野,加上新野还有贾诩镇守。
贾诩此人也是颇为擅长防备敌军追及逃兵的,在得知曹仁、徐晃回城后,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些补救措施。
张飞最终没能扩大战果,还稍稍付出了一些伤亡,只能算是略微小赚,捞回点面子,就完全撤军了。
战后,曹仁和张飞双方,都表示己方才是这场追击战的获胜者。
张飞到处宣扬他把曹仁打得大败而逃,曹仁主力几乎损失大半。
而曹仁则表示张飞的追击一脚踢到了铁板上,损失惨重根本不赚。关羽虽然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曹军也在反击中,把来犯的关羽和高顺都打得重伤濒死,据说如今他俩各自都只剩最后一口气,随时有可能嘎嘣了。
这也算是大战之际、双方宣传机器各自火力全开的必然结果吧。实在没什么可吹的,就换个角度变着法儿吹。
不过,樊城突围战的胜败还能粉饰粉饰,曹仁还能说自己在“转进”的过程中重创了追兵。
但地图却是不会骗人的。有些势力,就是打胜仗越打地盘越小了。
樊城的陷落,以及随之而来的襄阳曹军陷入绝境。这两个噩耗,是曹军无论如何粉饰不过去的。
而且这两个噩耗,几乎会在前后脚的时间里密集爆发,让曹操彻底颜面扫地,想捡都不知道从哪里捡起来。
樊城那边,诸葛瑾在安顿好了关羽和高顺、并且等张飞顺利撤军回城后,就开始着手他的下一步重要工作了。
他把郭嘉的人头,认认真真腌好,尽量确保形貌不失真,用一个楠木礼盒装了。
然后派之前见过于禁的邓芝,再出使一趟,把礼物送去,也好给于将军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