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的登陆点,距离曹仁的营地也就十几里路。
而且曹仁兵马众多,驻地广大。他麾下最西侧的外围部队,距离关羽也就七八里路。
所以在得知曹仁已经让一部分部队赶紧坐船渡汉北撤的情况下,关羽果断开拔、过河强行军追击,也就跑了小半个时辰,便跟曹仁的部队遭遇了。
曹军在汉水南岸,原本驻扎了近十万大军,为的就是先歼灭高顺、然后寻求与关羽主力的决战——这还没算留在襄阳城内的守军,也不包括留守岘山大营的必要兵力。
此番关羽一场大水,直接报销掉了曹军两三万人,还导致大几千人直接逃回襄阳城躲避。依然留在包围圈里的曹仁部曲,还剩下五六万人。
徐晃和郭嘉,从樊城派来的小船不够多,没法一次性装太多人,摆渡了两三次,也就每次运走一万人。
其他方向的曹军水军,虽然也能来增援,但他们离得更远,一时来不及得到消息,也来不及赶到——比如留在襄阳城内的曹军水军,他们的驻地距离战场,比陈到的走舸部队还远。等他们赶来时,陈到早就提前截胡了。
所以,徐晃才刚刚帮曹仁撤走了两三万人。陈到的走舸部队,就沿着鱼梁洲水道,进入了襄、樊之间的汉水干流。关羽的陆军,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杀到了曹仁断后部队的跟前。
关羽抵达时,曹仁本人已经上了船。他在汉水河面上,回头遥望关羽的旗号出现,也是暗暗心惊,没想到关羽来得那么快。
“关羽见机真是敏锐,居然一下子就猜到奉孝这是劝我弃襄阳而直退回北岸的樊城。然后他就敢主动渡河追击我的后军。
幸好我留下了文则断后、并且分兵往襄阳方向突围,以作掩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心中如是想着,曹仁却升不起半分回身死战的勇气,只顾让人加速划船摇橹,赶紧往北岸逃窜,争取抓紧时间能逃出去多少算多少。
与此同时,汉水南岸,于禁和关羽的交锋,也很快展开。
于禁奉命带着后队,撤往襄阳方向,并且掩护主力。看到关羽抵达,于禁当然要硬着头皮回身迎击。
而且,关羽主动越过鱼梁洲水道打过来,临战前还强行军跑了十里路、渡过了一条河。
这多多少少也让于禁得以以逸待劳,略微抹平了双方士卒的体能差距。
关羽军虽然士气高涨,战意昂扬,但从肉身层面来说,士兵多少有点手足酸软,体力下降。
于禁眼看关羽杀到了面前,果决率军发起了一波反冲锋,还一度把关羽吓了一跳。
当然,于禁也不傻,他只是指挥自己手下的部队发起反冲锋,他本人并没有敢身先士卒带头冲锋。
开玩笑,对面可是关羽亲自带队,曹军将领,谁敢带头冲锋?如今的关羽,威名赫赫已十三载,天下谁不知道关羽的勇武。
(注:这个“十三载威名”是从关羽当年在淮阴大破纪灵、刘勋算起。再往前,关羽并无破敌过万的记录,都是小打小闹。)
“于文则居然还有实力反扑?这还真是没想到!来得好!”关羽在最初的仓促错愕之后,很快兴奋起来,亲临一线,纵马驰骋,督促部曲奋力进攻。
“曹贼已是强弩之末!这些敌军迟早要被我们赶下河,诸将务必奋力向前!”
关羽军奋力冲杀上前,很快和于禁的部队绞肉做一团,拼死搏杀。
于禁手头剩下的部队人数,倒是跟关羽相若仿佛。但他们正在撤退之际,士气低落是不可避免的。
于禁刚刚组织反击时,因为前一批船队刚刚满载离岸,江滩上并无船只可供等候的曹军逃命,他们也就不得不死战。
这些曹军,也算是困兽之斗,如狗急跳墙般乱扑乱咬,关羽的攻势一时也无法取得突破。
纵然关羽军装备更精良,作战素质也更好,厮杀中能赢得更好的伤亡交换比,但终究是一场苦战,并不值得庆幸。
好在关羽见识敏锐,稍稍观察了一下战场形势,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便让部队在一波攻势结束后,暂时约束休整。
麾下几个部将杀得红了眼,纷纷来向关羽请战,求问为何突然停止了攻势。
关羽只是冷静地指着汉水河面,分析道:“于禁治军的基本功,还是扎实,在如此困境中,还能让曹军维持军纪,死战不退,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曹仁刚刚有数百艘小船离岸北上了,看其船队规模、船只大小,怕是能运万人。此处渡汉,约有三里水路,往返就是六里,小半个时辰才能渡一趟。
如今岸上曹贼无路可退,为了求生,便如疯狗一般死战。如此搏命,并非我军进取的良机。再等一刻钟,等北岸的船队回来再接人时,我们并力向前,敌军必乱。到时候于禁纵然治军如铁,也约束不了部曲的求生之志!”
众部将闻言,纷纷觉得有理,也就没有再坚持,而是让轮换退下来的部队,抓紧休息一刻钟,以备再战。
……
相比之下,在发现关羽军停止了攻势、还稍稍往后退却后,此刻还留在汉南岸边的曹军诸将,大多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都觉得,于将军不愧是败中求胜的名家,韧性真是非比寻常,居然这样都能击退关羽!
唯独于禁本人,却是丝毫轻松不起来。
他脸色阴沉如铁,指节紧紧握着佩剑的剑柄,几乎掐得手背青筋暴起。
于禁心里很清楚:“关羽这是打算等我军的船队再次返回、接上下一批士卒撤退时,再全力发起猛攻。趁着我军人人都想夺路先撤的机会,把我军都赶下汉水淹死!”
可惜,他知道归知道,但就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
他还能干什么?不顾一切对关羽发起决死反攻、然后争取从陆上撕破关羽的防线,夺路突围?
这种事情也就想想,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眼下手头残存的兵力,那是实在做不到啊。
或者说,就算做到了,他手头剩下这三万人,损失也绝对会超过两万人。
而且突围出去的人,也依然是留在汉水南岸,只能撤回襄阳城。
而襄阳城在曹仁的计划中,已经是一颗拖时间的弃子了。后续留兵再多也没用,反而吃粮的人多了,会影响可以坚守的持续时间。
所以,于禁只能是明知在等死,也依然等下去。
因为等死,至少能确保剩下的人里,还有三分之一能逃回北岸。如果还能再多苦苦支撑一波,顺利逃走的人数还能更多。
关羽军暂时退去后,于禁不但没有丝毫进取的意思,反而还让士卒就地在江滩上挖沟,并且把所有可以找到的、胡乱丢弃在营中的车杖辎重,全部推到外侧作为掩体,以迟滞关羽后续的进攻。
忙活了一刻钟后,防线总算是草草立了起来,徐晃从北岸派来的船队,也终于顺利抵达,靠岸开始接下一批的撤退部队。
于禁紧张地约束着部队,声嘶力竭地亲自巡视弹压军纪:
“各军谨守自己的阵地!无军令不得擅动!擅动者以军法论处!只有得到撤退命令的部队可以登船!”
于禁军令森严,相当一部分部队还是被震慑住了。也有胆小想要跳河抢跑逃命的,于禁亲自带着督战的军法队沿岸搜杀。遇到乱逃跳河的,就直接当场斩杀。
还有些逃得远的,已经跳下汉水游出好几丈远,刀枪够不到的,于禁就喝令放箭射杀。
就算躲过了箭雨,船上的士卒也不会允许那些游泳过来的逃兵上船,敢攀附船舷的就直接剁手。
严格立威之下,夺路逃命的行径多多少少被堵住了。
然而,这也仅仅是在没有外部承压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随着对面的关羽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情况,再次发起冲锋,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于禁已经抓紧时间,尽量挖掘壕沟、堆砌车杖辎重形成临时防线。关羽的部队气势汹汹冲上来时,曹军还是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关羽的部曲呐喊着各种劝降的口号,一边冲杀一边打击曹军的军心。
无非是大喊“曹贼大势已去,十万大军被杀得只剩三万了!再不投降必死无疑!”
要不就是“于禁小儿,你已经被曹仁卖了!你手下的弟兄还为曹仁卖什么命!”
“这些狗贼连跳河逃命的自己人都杀,只有投降太尉才是活路!”
关羽的攻心之法非常奏效。
于禁原本左支右绌又强行抵挡了一炷香的工夫,勉强又让一万多人强行挤上了船,但是随着岸上的士兵越来越少,抵抗的力量越来越弱。
被抛弃留下的士兵一看友军都跑了,人心的雪崩速度也就不可遏制地加快了。
数以千计的被抛弃曹军士兵打着打着,就抛下武器跪地投降,于禁拼命阻拦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于禁身边的心腹部将死死拉住他,苦劝道:“将军不可鲁莽!你忘了曹将军把襄阳重任委托给我等了么?还是赶紧上船吧,还有最后十几艘船没装满呢,撑到现在已经够对得起曹将军了!”
于禁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潸然泪下,回身跟着部将和心腹精锐匆匆上船。
随着于禁上船撤退。
还被留在岸上的最后一万多曹军,士气就彻底总崩溃了。
于禁都撤了,还打个什么劲?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剩余曹军被关羽横扫而过,全部歼灭,死者数千,被驱赶下汉水淹死者数千,还有大几千人放下武器投降受俘。
……
被曹仁和于禁抛弃在营中的最后一万多曹军,全部覆灭的同时。
战场东端、鱼梁洲水寨的方向,负责阻击高顺、关平的那五千曹军,也很快迎来了最后时刻。
这支部队倒是悍勇精锐,而且他们毕竟依托了有利地形,可以坚守营垒,一时间倒也不易被攻破。所以硬生生拖到了西边的友军被关羽全歼为止,他们这五千人,还没被高顺打崩。
当然,高顺如果不惜代价,用人命填,以高顺的攻坚指挥能力,和“新陷阵营”的战斗力,那也是绝对拿得下的。
高顺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这批敌人装备太精良了,战斗意志也太顽强了,犯不着堆人命。
如今,汉水岸边的滩头登陆场已经被关羽扫清,曹军最后的撤退路线被掐断,高顺知道敌人已经陷入绝境,才又派人来劝降。
不过这常雕倒是非常死硬:“曹将军许诺了,我们所有人的家人都按战死抚恤,而且从重赏赐。我得曹将军厚养十余载,今日正是尽力之时,休想要我投降!”
高顺旁边的关平听了对方的嚣张言语,也是忿忿不平,这就要抄刀灭了对方。高顺却拉住他,表示不急,都已经等到这时候了,完全可以配合攻心,等着前后夹击。
又过几盏茶的工夫,西边关羽的主力也渐渐往这个方向靠拢,形成了对水寨内曹军的完全包围。
关平这才带着高顺交给他的“新陷阵营”,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并且一边进攻一边呐喊着劝降的口号,让曹军将士们认清形势,认清就是眼前这个死硬的曹将,阻碍了大家活命的希望。
另一侧的关羽,也分拨出人马,同一时刻发起夹攻,配合儿子的最后一击。
不过,事到临头,关羽还是人之常情地稍稍表现出了私心。
他关照那负责进攻的部将:“稍微意思意思,摇旗呐喊,分散敌军注意、动摇敌军决心也就够了,不用真攻得太狠。事到如今,平儿足够灭敌了。”
部将心领神会,知道主帅是想把终结此战的最后一功留给亲儿子镀金。不过关平在这场战役中,也确实勤勤恳恳亲自陷入重围,跟着高顺打了好几场硬仗了,这也算是应得的。
关羽麾下的部将,本就是刚刚赶到战场,怎么可能去抢摘少将军已经养了很久的桃子?
无论从什么角度,他们都应该是打辅助的。
东西两面夹击之下,常雕的最后几千人,很快土崩瓦解,纷纷逃散投降。
常雕本人还在亲自挥刀反抗,被关平带着一队骑兵策马杀到近前。
不过数招,关平便奋勇挥舞青龙刀,磕飞敌将兵刃,将其一刀斩杀,枭首号令,余众皆降。
杀了敌将之后,关平终于舒出胸中一口浊气。眼看两军会师,他扛着常雕的人头,意气风发策马来到西边父亲的军阵中。
找到关羽,这才提前下马疾趋上前,把人头送到父亲面前:“孩儿幸不辱命,斩杀敌将在此,请父亲验功。”
关羽骑在赤兔马背上(赤兔是当年高顺逃离许都、转移吕布家眷时一并带出来的),意气风发,胡子都快被他口中粗重的呼吸吹上天了。
好在大风雨天,风力本就强劲,哪怕不吹气胡子也乱飘,倒是没外人看得出端倪。
但关羽怕儿子骄傲,哪怕心中傲然,还是要敲打一下:“说多少次了,军中无父子!以后要自称末将!”
关平连忙改口又说一遍:“末将请卫将军验功!还有此前攻寨时斩获的张允首级,已令人用盐腌渍,随后也一并取来。”
张允是八天前关平攻破这座原属蔡瑁的水寨时斩杀的。
这种表功的首级,为了防止放久了腐烂,最好是用生石灰脱水腌渍。
但这几天高顺的部队一直在前方作战,都没挪窝,这水寨里找不到生石灰,仓促间只能用盐腌。
关羽对于这些首级,倒是不太感兴趣,反正功劳已经在了,也不可能跑掉,看不看都无所谓。
他便对关平、以及一旁刚刚策马赶来的高顺说道:“此事且不急,今日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呢,且稍待看叔至再尽力破敌。其余庆功之事,待此间事了再说。”
高顺、关平不明所以,关羽便往北指了指汉水河面的方向,大致解说了一下:
岸上的战斗虽然已经结束了,但陈到带着六七千人的水军,坐小型的走舸,在河面上拦截撤退的曹军。
陈到应该也是刚刚才赶到不久,前几波是拦截不了的,这最后一波能拦多少就算多少吧。
介绍完之后,关羽还眉头紧皱,期待了一下:“若是能抓住于禁,那就是意外之喜了。不过叔至的兵力也不多,不能对他太过苛责。
国让带着艨艟以上的大舰,吃水太深不能走鱼梁洲水道,还要绕路而来,估计是赶不上了。唉,谁能想到,曹仁刚刚被我军断了退回襄阳的后路,便能那么果断立刻改弦更张、改为退往樊城。”
高顺听说前因后果后,也连忙安慰关羽,表示这并非人力所能改变,司徒和卫将军的战前谋划已经做得够好了。
毕竟水攻之后,因为大水的冲击力,关羽的水军肯定是会被冲到鱼梁洲水道南侧的,大船再想绕回北侧,大半天的工夫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自然规律、客观事实,跟用谋者有没有提前想到毫无关系。
诸葛瑾再聪明,也不可能让这个时代的船在大水中逆流航速突然提升三倍、让田豫赶上决战吧。
所以注定得不到的事情,有什么可惋惜的。
关羽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自己作为当局者,想要的太多了,倒是高顺旁观者清。
关羽拈须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且看叔至能如何阻敌吧。他毕竟只有小船,我也关照过他了,不必太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