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眼下不得不断尾求生的险恶局面,曹仁眼神阴冷地扫视了一圈众将,一边扫视一边在心中琢磨着对策。
可惜,他并不是以脑子好使著称的智将,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想出谋生之策,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最后,他也只能先做点什么,以求稳住军心。
所以他决定,先把必然要挑选的断后敢死之士选出来,这样其他部将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能尽量向前看,齐心协力冲出去。
毕竟到了眼下这一步,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曹军是必须牺牲一颗弃子的。
至少一颗,情况继续恶化的话,还有可能更多。
“让于禁断后?不行,他毕竟是跟随了丞相近二十年的老人,之前表现也一贯不错,他还另外有用。”曹仁内心盘算了一番,把一开始想要放弃于禁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愤怒归愤怒,但还是识得大体的,知道不能为了一场的胜败,就直接抛弃大将。
最终,他只是把目光扫到了自己的心腹部将常雕身上——也就是原本历史上,十几年后在曹仁临死前,为了给曹仁的亲儿子曹泰镀金、在第二次濡须口之战中死在江东朱桓手上那位。
为了显示自己在危难时刻、让亲信扛重任的姿态,曹仁很有格局地下令:
“常雕!我令你带本部五千人,一会儿继续留守这水寨外营。如果高顺觉得我军撤退了,想要衔尾追杀,你就死守寨墙不让他出来!做得到么!只要拖住几个时辰就行,为主力突围争取时间!
只要拖够半天,最后哪怕你顶不住了,我准你投降。回去后,我也会让丞相善待所有断后将士的家属,绝不会按投降者的家属论处,而是会按战死者家属来抚恤恩养!”
“诺!将军放心,末将定然死战到底,拖住高顺!”
这种场合下,常雕当然不可能拒绝,他也算是曹仁一家优待恩养至今的心腹,这种时候就是要他卖命的。
其余于禁等将领,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但见曹仁分派任务倒也公允,并没有让自己的嫡系先跑,顿时军心稍稍安定了些。
曹仁又火线激励了几句,见人心还算可用,便要分配具体的突围任务。
“于禁!一会儿你带着本部人马为先锋,等水退后,随我合力杀回襄阳城!关羽肯定会尝试半渡而击,所以你和我要分开走。
你从鱼梁洲水道的南侧渡河东归,我走北侧。你这边可能会吸引到关羽本人,务必小心一些。”
曹仁一边说着,一边用佩剑在地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土沟痕,然后指点着划痕的两端,示意了自己声东击西的计划。
嗯,确切地说,应该是声南击北。
首先渡河的那部人马,肯定会遭到关羽主力的迎击。但整条水道南北有近二十里,一头陷入混战后,另一边还是有可能偷偷渡河跑掉的。
这显然是要于禁在另一个场合做诱敌炮灰了。
于禁面容愁苦,但刚才曹仁嫡系的常雕已经领受了一项必死的断后任务,他现在也没脸拒绝,只能表示一定尽量牵制关羽,并且争取突围成功。
说完这些大致的安排后,因为大水还没彻底退去,曹仁也只能让士兵一边休息加餐,一边准备。再想到什么查漏补缺的,就有一搭没一搭补充。
就这么又过了一刻钟,曹仁遥望见西边的鱼梁洲水道,水势果然有所下降,原本被淹没的岸边,终于开始渐渐重新露出水面。
确认了这一点,曹仁内心对于于禁的愤怒,也稍稍消退了些。
因为这足以证明,刚才的洪峰不是天然涨水,多半是诸葛瑾用了人为的手段推波助澜,否则不会来得那么快退得也那么快。
所以于禁防不住也是正常的,不是他疏忽失察的罪过。
眼看大水渐退,曹仁正要挥手下令、正式执行刚才的部署,让部队开拔突围。
但就在此刻,他麾下有个部将,从北边岸边的方向、急匆匆跑回来,拉了拉曹仁的甲袖,朝着北边一指:
“将军!对岸徐将军有派船来接应!还有郭军师的信使!说是听闻南岸遭了大水,郭军师有策要献。”
曹仁猛然抬头往北看去。
过去这几天,他为了跟关羽决战、为了先歼灭高顺,也确实有问徐晃调兵一起参加决战。
不过后方也得留人固守,所以徐晃本人并没有亲至前线。只是派了两个部将,各自带了数千至上万不等的兵力来助战。
如今距离涨水,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樊城距离南岸,只有一汉水之隔,汉水最宽处也不过两三里。所以徐晃能及时查明南岸发生了什么情况、然后再派人过来联络,也是不奇怪的。
曹仁也是病笃乱投医了,郭嘉说要献策,他当然乐见其成,便下令各军稍稍推迟突围行动,等他先接见一下郭嘉的信使。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郭嘉信使便被带到曹仁面前,信使也不善言辞,只是把一个封印完好的火漆竹筒呈给曹仁。
曹仁也来不及细看封印,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立刻抽出匕首暴力拆信,把竹筒劈开。
从碎成两半的竹筒里掏出信帛,曹仁粗略读了一下:
“子孝将军明鉴,惊闻南岸友军遭敌水攻,如今虽不能确定缘由,但以诸葛瑾之多谋,此番大水多半便是其设计。
既是诸葛瑾之谋,则关羽必有后续准备。愚以为,将军若猝然决定路上突围回返襄阳,必在徒涉鱼梁洲水道时,遭关羽半渡而击,如此大军必然崩解。
既如此,不如让撤回襄阳的部队,全程贴鱼梁洲北岸西归。至河口时,筹备大量小船快速摆渡,如若关羽堵截,可多行十余里,至襄阳城北门而归。
然关羽的水军也必然不弱。一旦发现我军这一新动向,极有可能从汉水干流、绕过鱼梁洲半岛,重回北岸,在汉水河面上拦截我军。
故而我军撤退必须求快,若短时间内无法筹措足够多的船只,一旦后军不及转运,被关羽追及,则我军水军必蒙巨大折损。一旦我军水军再遭折损,则雨季水涨期间,我樊城守军,将无力再通过水路与襄阳联络、守望相助。
如今樊城方向的战船,我已劝徐公明将军尽快集结,立刻前往南岸接人。考虑到后续南岸局势艰危,请子孝将军当机立断,亲回北岸镇守,或为上策。”
曹仁看完信后,只是略一沉吟叹息,心中已经被郭嘉说服了七八分。
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直接徒涉硬冲回襄阳,路上被关羽干掉一大半都是不奇怪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集结小船,走汉水主干流撤退,别走鱼梁洲水道了。
因为关羽的水军,刚才是从汉水主干流绕到鱼梁洲水道北侧、再趁大水时冲回南侧的。
所以,现在关羽还在鱼梁洲半岛南侧,他想再回到鱼梁洲半岛北侧,因为大水洪峰已经过去了,他是不可能原路返回的,船队会搁浅。
关羽只能选择再走一次汉水干流,再绕过整个鱼梁洲半岛,那就需要大约半天的时间。
而且大水刚退,汉水流速还是非常汹涌的,逆水行舟开船的速度只会比平时更慢,所以关羽赶到所需的时间就有可能更长。
但是,郭嘉所说的方案,也有一个致命的弊端,曹仁这种打老了仗的宿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就是退兵时撤退的里程过长,需要占用的船只会很多。
而船只不够,需要分批摆渡的话,第一批没能上船、被留下的部队,绝对会人心惶惶。一旦关羽发现情况不对,主动发起攻势。那些被留下的军队,绝对会遭到灭顶打击,一旦人心不稳,还有可能成批投降。
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郭嘉在信中才提到,劝曹仁将一部分兵力直接撤往北岸的樊城!
鱼梁洲北岸这个点,距离樊城,其实比距离襄阳还近一些!
因为你要回襄阳,你要逆着汉水往上游航行十几里,才能到襄阳北城的水门。
但你去樊城,只要渡过汉水干流就行了,最多三里路。
哪怕你直接在对岸登陆、那个登陆点并非樊城城内,那也没关系。
只要曹军到北岸站稳了脚跟,关羽军是不可能立刻去汉水北岸登陆追杀的。
关羽有这个胆子的话,就轮到他被在北岸以逸待劳的徐晃“半渡而击”、直接推下河了。
不过,执行了这个补充方案后,另一点劣势,郭嘉也说得明明白白了:大军主力都撤到北岸,到时候水军余力又不足,南岸的襄阳,就再也得不到增援。
如果不能在后续防御战中,取得决定性的反败为胜战果,那么最多半年,襄阳城就会自动被关羽围城陷落。
偏偏曹仁又不可能现在就放弃襄阳,这毕竟是襄阳啊!城内还有那么多刘表遗留下的粮草、物资、军械没花掉呢。
要是现在就放弃襄阳,光是这些收益,就够刘备直接趁着大胜之威反攻宛、雒等中原腹地了!许都说不定都不安全!
而且襄阳城内,也还有那么多留守的曹军,来不及转移。
思前想后,曹仁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是要听郭嘉的劝!
至于郭嘉说到的,执行此策、保住大部分军队后,会导致襄阳后援断绝、回襄阳的人有可能困守孤城,这些都已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了。
曹仁扫视诸将,终于发现了于禁还有更好的用处。
他便合上信,对于禁吩咐道:“郭奉孝来信,劝我军分兵撤退,一部分直接靠公明派来的小船,加急摆渡到北岸。少部分人马,逆流而上回襄阳城内。
当然,眼下船不够用,没法一次性运走太多人。而且要吸引关羽注意力,还是得分兵假装走鱼梁洲水道、强行突围回襄阳。这样才能让关羽更晚发现我们的真实企图。
我需要分出一将,执行后面两项任务,于文则,你可肯戴罪立功,带一部分兵马往西突围、并代替我守襄阳么?”
于禁听得心惊肉跳,很快反应过来,知道曹仁这是要带着其余嫡系心腹,往北撤往樊城了。
仗打到这步田地,汉水以南的襄阳,还有岘山大营,可能都会渐渐沦为弃子。
除非丞相后续能在北岸打出重大的反败为胜战果,否则整个襄、樊战局将很难发生质变。
但是,哪怕这个任务非常凶险,他作为败军之将,又有什么选择呢?
或许在曹将军看来,鱼梁洲水道两岸的营地,被关羽淹没的时候,他于禁就已经该誓死不退,决战到底了吧。
如今能多活一段时间,都是为了让他戴罪立功,他该有这个觉悟。
而且,曹仁刚刚才把堵截高顺的断后任务,交给了常雕,对方也领受了。相比而言,于禁这个任务的难度和危险性还是要稍低一些,他更没办法拒绝了。
于禁痛苦地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最终长叹一声:“末将定然为丞相死守襄阳!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安心撤往汉北!”
曹仁终于松了口气,事已至此,他也不怪于禁了,而是诚恳地走上前去,稳稳拍了几下于禁的肩膀:“文则,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虽一时之误,但终究是国之栋梁,不愧忠义之名。”
曹仁的潜台词显然是:不管你最后如何,我都会向丞相进言,给你的家人也按殉国的待遇抚恤。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说得太明白,刚才已经跟常雕说过一次了,再跟于禁原模原样复述一遍,就显得刻意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
把话彻底说开后,曹仁立刻开始分派部队。
他估算了一下,把部队分成两股。
他自己的嫡系部队,都坐上徐晃刚刚派来的小船,立刻往北渡过汉水。
而剩下船不够暂时运不走的、需要留下拖时间牵制的,全部交给于禁。于禁的本部残余人马,也跟着于禁一起回襄阳。
一番筹措后,花了不过一刻钟时间,首批曹仁的兵马就开始撤退。
不过,对面的关羽和高顺,也不会毫无察觉,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端倪,并且发动反攻、追击。
……
刘备军方面,最早发现曹军被大水所淹后、人心惶惶打算撤退的,显然是正在与曹仁直接交战的高顺。
高顺和曹仁的阵地,此前几天一直是贴脸争夺的状态。双方打得犬牙交错,在鱼梁洲水寨营区内各自守着一块地盘,拼死绞肉。
所以曹军稍有动向,高顺是反应最快的。
几乎在曹仁开始撤军的第一时间,高顺留在营地北侧、靠近汉水方向的瞭望哨,就发现了汉水河面上曹军战船的异动,并且第一时间向高顺汇报了。
高顺听说后,着甲亲临一线,眺望审视了一番,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高顺放下铜筒水晶片的望远镜,对一旁的关平说道:
“曹仁必是因为后军被关将军淹了,唯恐全军归路被断,居然想要直接北渡汉水撤军!
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果断。但凡他再犹豫一天半天,舍不得襄阳城,那关将军必然能水陆团团合围,将其所有退路封死!到时候便能全歼敌军!可惜了。”
在高顺看来,曹仁这是在“为了想要保住全军、谁都舍不得放弃、多拖一两天,最后什么都没保住”和“立刻下定决心,抛弃一部分部队,换取其他部队赶紧撤退成功”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对刘备军而言,敌人这样选择,只能说是有好有坏。
坏处,自然是刘备军失去了全歼敌军的机会。
而好处也是有的,那就是被留下断后的部队,战力和战意会极大削弱,尤其是在主力撤退成功后,那些断后的弃子,军心肯定会很快崩溃。到时候刘备军想歼灭这部分敌人,付出的代价也会小得多。
换言之,敌人已经失去了“殊死一搏、困兽犹斗”的机会,以换取另一部分人能相对安全地跑出去。
把这番道理说清楚后,一旁的关平自然是跃跃欲试,立刻主动请战:
“高叔父,让小侄带兵攻出去,把还没上船的曹仁后军全部赶到汉水里去吧!”
高顺皱着眉头想了想:“试肯定是要试试,但也别攻得太急。曹仁不是易与之辈,他多半会留下精锐断后阻击。
我军反扑得太急太迅猛,说不定反而徒增伤亡。你先试一次吧,如果敌军抵抗坚决,后续追击就交给关将军好了,我们只管做好本分。”
关平点头,觉得高顺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未免太胆小谨慎了,他还是想仗着年轻锐气冲一冲。
于是关平很快组织起数千生力军、转守为攻,冲出己方士卒守卫的寨墙,对着另一侧的曹军防线冲去。
冲锋之前,照例也是先以弓弩攒射压制,让敌军不敢露头,然后趁机拉近距离,很快进入了两军的贴身肉搏。
这种犬牙交错的战线,要想完成攻防转换,实在是非常容易,都不用准备太多前戏。
不过,刚刚搏杀了一阵,关平立刻就意识到,高叔说的是对的。
曹仁并不是草包,情况危急之下,他留下断后的部将,战斗意志还是非常顽强的。
常雕带着敢死队,跟关平的攻坚士卒搏杀作一团,双方都是刀刀入肉,枪枪见血,丝毫不退。
关平挥舞着青龙刀,所遇之敌,被如此沉重而又锋利的兵刃扫到,无论有没有披甲,都是肢断人亡。
但关平麾下的精锐士卒,就没那么强的战力了。好多士兵以长戟和斩马剑奋战,招式一旦不够精准,便会被敌军的甲胄偏斜弹开。
所以关平很快就判断出,对面这些曹军阻击部队,装备的就是之前从鱼梁洲河岸大营里缴获来的灌钢扎甲,还有整片式胸甲。
曹仁这是真舍得下血本,给断后部队还配了一部分最好的甲胄,只为他们能多顶一会儿。
不过,这种下血本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这导致关平尝试冲了两三次,虽然取得了一些伤亡上的交换比优势,却始终冲不破常雕的防线。
断后曹军用着跟刘备军相当的装备,硬生生堵住了高顺这一侧的追击反扑。
毕竟曹军此刻转入了守势,而且还有营垒的防御工事可以依托,真不是那么容易被快速攻破的。
高顺不能做不顾及己方士卒伤亡的事情,否则就算他惨胜击穿了常雕的防线,也没有余力跟曹仁的主力交战了。
他只能指望关羽亲自去扩大追击战果了。
……
话分三头。
高顺发起反扑、但被曹仁的守营断后部队所阻的同时。
鱼梁洲水道方向,随着大水尽退,一些老旧的楼船座沉在河底,关羽的阻拦防线,也基本完备了。
关羽最终靠着大水,杀死了一两万人的曹军,又抓了上万人的俘虏。然后就打算以逸待劳,等着曹仁和于禁来硬冲他的防线、尝试突围呢。
然而,洪峰彻底退去后将近一个时辰,关羽也没等到曹仁的反扑,这让他终于意识到情况有点变化。
他距离曹仁的驻扎地,比高顺要远一些,两者的路程差大约在十里路。
所以反应速度慢上大半个时辰,也是很正常的。这是客观条件所致,跟关羽的帅才毫无关系。
发现曹仁居然分批坐小船撤往汉水以北,关羽立刻找来陈到、田豫,跟他们商议对策。
关羽也没指望下面的人能出多少主意,所以主要是他自己下令,让旁人稍稍查漏补缺。
只听关羽乾纲独断地说道:“我军大部分战船过于庞大,刚才水势太汹涌,想要逆流北归也不可能。
如今只能以走舸走鱼梁洲水道,快速出北口追击,能截杀多少算多少。
其余艨艟以上大船,需另派一将,走汉水干流,绕过鱼梁洲半岛,夹击敌军水路撤退之敌。
我自率其余步军,走陆路主动东进,追杀尚未上船的敌人。如此三路分进合击,能追歼多少敌军就算多少!虽已不可能全歼强敌,但这次拿下襄阳应该是稳了!
诸位务必努力,力争多扩大一些战果。不过如果遇到曹军反扑、我军任何一路都不足以单独对付强敌,该退缩拖延时间的,还是要果断退缩、以等待友军赶到配合,不可太过冒进。”
陈到、田豫纷纷领命,关羽就草草分派了一下,让陈到指挥可以通过鱼梁洲水道直接北上的小船部队,尽快拦截一波。田豫带领需要绕路的大船,关羽自领陆军。
其中陈到带领的,大约六七千人,田豫那一队,有一万多人,关羽自领的步兵,约有两万余人。
这样的分兵,原本是比较冒险的,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但现在敌人也急着撤退逃跑,各自分散,风险就没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