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诸葛瑾二次修改后的水攻计划,说白了其实就是三句话:
先给曹仁一点威胁,利用曹仁不敢不顾后路的顾虑,逼他在鱼梁洲水道两侧低洼处驻军把守。
然后再给曹仁一点甜头,让他看到关羽水军的前仆后继、百般尝试。
殊不知,当他得意于赚到了关羽的利息的同时,诸葛瑾也在惦记着他的本金。
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具体就看曹仁有多贪了,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冲动。
关羽梳理了一遍这番计谋,也是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虽说此计不能保证百分百必中,但眼下刘备军并没有更好地选择了。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优解,而且胜在一开始投入的本钱并不算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看准了的事情,机会来了,那就果断抓住。
跟子瑜干了!
关羽果决地下定了决心。
随后,他立刻开始调度兵马,调整战术,并再次延缓了增援高顺和关平的节奏——
当然了,高顺既然派信使回来汇报兼求援,那关羽肯定也要正式回复高顺。无论援军什么时候去、怎么去,都得有个说法。
同时,如此机密的战略安排,加上暂时八字还没一撇呢,关羽肯定也不能完全告诉高顺。
否则的话,战场送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信使半道上被敌军的水军战船撞见截杀了,这场水计就会彻底泡汤落空。
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曹军预做准备、反过来阴刘备军一把。
不能告诉高顺全部真相,又要鼓励高顺继续坚守下去,防止高顺军心动摇,这就很考验指挥的艺术和语言的艺术了。
所以,关羽在琢磨怎么给高顺回信时,翻来覆去想,最后还是只能“一事不烦二主”,让诸葛瑾帮人帮到底。
“时间仓促,这回书和军令究竟该如何写,还请子瑜教我。”关羽求教得非常诚恳。
诸葛瑾却是旁观者清,见关羽患得患失,不由笑了:“云长何必多虑,你就写‘曹仁集结了于、徐三方兵力,孤注一掷于鱼梁洲,陆战实力强横’,而我军因为与黄老将军分兵北进,东路这边兵力不足,暂时不能与曹仁正面硬撼决战。
然后告诉仲达,让他死守营垒,据险拖延,疲惫敌军。而我军后军,也不会坐视成败,会尽量发挥水军之利,这几天拼死猛攻鱼梁洲水道,让曹仁后援不济、生力军无法投入。如此,则前线自能久守。”
诸葛瑾一边解释,一边还让人拿来襄阳周边的地图,指示给关羽看——鱼梁洲距离襄阳实在是太近了,鱼梁洲西侧那条水道,距离襄阳城东门只有区区五里地。
所以,开战之后,曹军不可能所有主力都堆到鱼梁洲上的,不然十几万人拥在一块儿,兵力根本展不开。
曹军要攻打高顺的水寨营垒,肯定会用到车轮战,这就存在部队的轮换问题。只有当前正在攻坚的部队,才会一直驻扎在城外的营地里。
而有伤员、或是体力战力消耗过大轮换下来的部队,肯定会回襄阳城内休整——主要是实在太近了,就渡过一条小河,再走五里地就能回城,干什么不回?
这点距离,比后世很多人走路上班的通勤距离都远不了多少。将心比心,后世有几个人会因为公司离家太远、回家不方便、就选择晚上睡办公室的么?
所以,关羽持续以水军打击鱼梁洲那条水道,就有可能反复骚扰到来来往往的曹军,这确实是一个攻敌之所必救的举措,也算是对高顺莫大的支持了。
高顺不用知道全部真相,他麾下的士兵更不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以坚定他们死守下去的决心。
末了,诸葛瑾看关羽还在患得患失,这才旁观者清地又补上了一句当头棒喝:
“云长,我看你真是关心则乱了。我还以为,你战前让坦之跟随仲达深入重围,就是想到了今日的情况呢。没想到你只是为了以身作则而已。”
关羽被这话说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追问缘故。
诸葛瑾便理所当然地说:“让自己长子跟随仲达陷入包围,不就是为了让全军将士,都坚信你不会丢下他们的么?”
关羽恍然,随后又有些不屑如此,于是叹息着分辩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想过用平儿取信于人,我只是想让平儿多经些磨炼罢了。”
只能说,关羽体恤士卒、擅得军心,是出于本能反应。他的以身作则、约束亲故,都不需要演,也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顺从本心直接选择,就能选到对的选项。
最后还是诸葛瑾这个旁观者,帮他梳理分析了背后的动机原理。
但好在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论迹不论心。
关羽按照诸葛瑾的点拨,很快写好了给高顺的命令和回信,鼓励高顺坚定守住,等待友军骚扰疲惫曹仁、时机再稍稍成熟一些,关羽自然会带着主力来增援他。
书信中,关羽还特地又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关羽表示,当他发现曹仁集中兵力于东线后,他就向主公请示,让主公尽快召回西路的黄老将军所部,让黄忠的部队也迂回赶来东线正面战场,以参加大决战。
如此一来,关羽“增援迟缓”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另外,关羽在放信使回去联络时,还特地派了一队轻快战船护送。
他还给带队的水军部将下达了一个额外的任务,那就是打探曹仁在鱼梁河水道附近的动向,尤其是打探清楚曹仁有没有在换家换到的那座营地内驻扎重兵。
这个信息,对于后续的水攻计划能否展开,非常关键。所以一旦有这方面的情报,就要立刻回报。
信使走后,不过大半天时间,就把关羽的回复送到了高顺手中。
又过了一夜,护送信使的哨船队也回来了,还给关羽和诸葛瑾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好消息。
那掌管哨船队的部将,具体是这么说的:“回禀将军,我等护送信使安全抵达后,回程时抵近鱼梁河水道南口探查,还一度与留守曹军发生了交战,发现曹军在那儿的驻防并不弱。
好在双方只是弓弩互射,并无接舷肉搏。但还是有一些双方士卒,在对射中负伤落水。其中个别曹军伤兵被我军捞到,问到了一些情报,也不知有没有用。”
关羽对此非常关心,便让那负责哨探的部将别废话了,赶紧挑重要的说。
部将便汇报说“听说高顺将军被曹仁袭破旧营时,为了让断后部队摸黑轻装快逃,故而丢盔弃甲,把钢质甲胄都扔了。
但高将军又不想资敌,所以临走前,利用己方正在沿河抵抗、试图对敌军半渡而击的战场契机,就地把钢甲脱了都扔进河里了,增加曹军缴获的难度。
因此,从昨日一早开始,曹仁就在鱼梁洲沿河旧营里驻扎了不少人马,让将士们都卖力打捞我军扔下的优质钢甲”。
关羽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开始觉得太巧合了,有点不敢相信。
反复确认之后,内心却禁不住升起一股狂喜。
这不是瞌睡送枕头了么?
如果是以往,出现这种己方因为兵败不得不撤退、然后丢掉铠甲负重夺路狂奔的情况,关羽肯定会觉得痛心疾首:
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这些“豫章造”的优质钢甲,都是后方能工巧匠,用诸葛兄弟的秘法费尽心力打造的,怎么能为了逃命时跑步快一点就扔了呢?
但是今时今日,关羽却无比庆幸高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这么做了。
正好让曹仁舍不得!让曹仁不知道河底被扔了多少精良的灌钢铠甲!
子孝贤弟,慢慢多打捞几天吧,咱不急!嫌捞得慢,可以多派点人手嘛!
河里说不定还有上千副甚至更多的灌钢胸甲呢,不捞完多浪费啊!
想到这些意料之外的、有助于他欺骗拖延敌军的盘外因素,关羽简直欣慰得胡子都要飘起来了。
皇天庇佑汉室啊!
然而,就在关羽觉得,这些利好因素已经应出尽出、不可能再更好的时候。
一旁的诸葛瑾,却还是那般冷静地可怕。
他等关羽捋髯的手消停下来之后,冷不丁提醒了一句:“云长,昨夜护送信使、哨探敌情的收获,可不仅仅限于此。”
正在得意的关羽,闻言不由微愣:“这已经是不敢想的意外之喜了,还能有什么更大的收获么?”
诸葛瑾指了指那回报的部将,确认道:“你刚才说,跟曹军冲突时,双方互射,都有士卒中箭落水,对吧。”
那部将连忙回答:“确是如此。”
诸葛瑾:“你们是逃的一方,曹军是追的一方,你们怎么会俘虏到曹军的落水士卒呢?不该是曹军更容易俘获到我们的落水士卒。”
那部将原本没多想,此刻被诸葛瑾提醒,才意识到这事儿不太正常。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用推测的语气说:
“但我军确实是抓到了几个受伤落水的曹军俘虏,应该是我军处于下游,曹军处于上游,我们撤退时,撞见了被顺流冲下来的伤兵。”
诸葛瑾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关羽相比于曹仁,确实处于下游。
但诸葛瑾还是敏锐地指出一点:“处于下游的一方,能捞到落水敌兵,确实是正常的。但以常理度之,顺水行船的速度,肯定比落水之人顺水漂流的速度,要更快一些。
你们捞到的,应该是曹军黑暗中没能发现、以至于漏网飘走的战友罢了。
此战你们是逃的一方,曹军是追的一方,你们都能抓到两三个曹军俘虏,那曹军抓住我军落水伤兵的机会,应该会更大……”
那负责哨探的部将听了此言,不由有些紧张,还以为诸葛瑾是要追究他们做事不精细、导致有知情的士卒被敌军俘获了。
好在,诸葛瑾当然看得出对方在想什么,所以立刻安抚:
“放心,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们都是有功之人,且下去领赏吧,好生用些酒肉、安心歇息便是。那些战死的、负伤坠河的将士,也都给予抚恤,落水就当战死一样抚恤。”
诸葛瑾说着,不由分说地一摆折扇,那部将才感恩涕零地退下了。
司徒不但没有怪罪他们,还给了顶格的优厚赏赐、抚恤,实在是仁慈啊。
要知道自古军队作战,对于“失踪”和“战死”的抚恤,那都是天差地别的。死没见尸,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跟战死者一样给钱?不然逃兵那种“失踪人员”不也能钻到空子了?
所以今天诸葛瑾绝对算是法外开恩了,是事出有因的。
只不过这个因不是下面的人该知道的、也不能多问,领赏者也就一声不吭退下,闷声发大财了。
看着部将退下,关羽才稍稍回过味儿来,略带期待地追问:“所以……子瑜刚才的意思是,我军有可能借助被曹仁俘虏的落水斥候,向曹仁透露一些错误的消息?”
诸葛瑾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语气和缓地分析道:
“确实如此,这并非我的本意,毕竟我也不想故意让己方知情士卒被曹仁俘获、去行这等死间。但既然是正常交锋,本就有伤亡被俘,也就无所谓了。
此次我们派人护送仲达的信使回去时,所派的士卒,都是不知道我军后续的真正战略意图的。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实打实的‘持续找机会骚扰曹仁控制的鱼梁洲水道,疲敝曹仁、为正面的高顺部分摊压力’。
所以,他们被曹仁抓到后,无论曹仁怎么拷问,手段如何歹毒,也只会得到这样的情报。
曹仁身边,可是有贾诩那样的阴毒之士的,如果我们用其他谍间之法,想要误导贾诩,都有可能被看出来。
但唯独今日这种局面,他们俘虏的伤兵,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实话,哪怕有贾诩,也诈不出别的来。”
关羽听到这儿,内心不由又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他的肺并没有实打实做出这个动作,他只是在意念中这么以为了一番。
子瑜的谋略,真是太深远、谋篇布局得太细节了。
很多细节,一开始诸葛瑾也没太指望,但就是这么先铺垫着。然后铺久了,总有两三个细节被引爆、被敌人主动发现,然后误导。
有时候,诸葛瑾为了设一个谋,可能会部署五六种甚至七八种细节,等着敌人发现。
只要敌人发现其中两三种,就有可能诱导其上当受骗。正因为诸葛瑾铺得多、放长线,所以他不用做得太刻意。
最后看似闲庭信步地就把人骗了,殊不知实际上他战前下了多少苦功。所规划的骗术,可能只被敌人看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关羽亲眼见证了这次骗术的全过程,才知道诸葛瑾有多么的不容易。最后结果要做到三分,战前的准备工作可能要铺垫到十分。
如此充分的准备,贾诩被骗得不冤。
……
话分两头。
次日一早,诸葛瑾和关羽安排着新骗术、筹划着新攻势的同时。
横跨鱼梁洲水道的曹营里,曹仁和于禁也在筹划着如何反击关羽的骚扰,并且进一步吞掉半岛东端水寨里的高顺。
对于曹军来说,昨夜他们实打实遭受了一次关羽水军的骚扰。
几十艘轻快的走舸来鱼梁洲水道南段骚扰,悄咪咪摸进河道数百丈,然后还对着岸边一些设施丢了火把。
为了让火把能够及远,这些火把还加上了配重,只不过配重内的东西也都是引火之物,进一步加大了放火的威力。
最后还是靠着两岸简易哨楼上的曹军放弩箭交叉攒射,以及少量水军的反击,才把对方击退。
曹营中被烧毁的东西倒是不多,但已经足够曹仁警觉。
所以天亮后他就跟于禁。贾诩又商量了一下情况,想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
曹仁开门见山抛出了问题:“关羽怎么不直接派大军去高顺的水寨登陆增援、反而在这一带骚扰我们?会不会有诈?文和,你先说。”
贾诩摸着胡子,先把他昨夜拷问俘虏的情况说了一遍,一切也果然如诸葛瑾预料的那样。那些俘虏没能熬住用刑,把知道的都说了。
事实上,这些俘虏当中,有硬骨头的,一开始还试图说谎,误导贾诩。
但贾诩何许人也?他把那些俘虏隔离开来用刑拷问,不让他们串联,还各种威逼利诱。最后,贾诩就顺利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陈述完拷问到的消息后,贾诩最后总结道:“……所以,关羽应该就是暂时兵力不足,怕陆战跟我们决战难以抵挡,想多拖几天时间,等黄忠那一路从筑阳撤回、会师,然后再与我们决战。
这段时间里,他觉得他有水军的优势,所以同样的兵力拿来跟我们打水战、消耗骚扰我军,比直接投入到鱼梁洲水寨、打守营陆战更有利。
这应该是关羽得知蔡瑁被高顺重创后,临时随机应变做出的决策,诸葛瑾应该也是支持的——如果蔡瑁没被重创,关羽不至于觉得他的水军之利能彻底碾压我军,但蔡瑁失去战力后,他的想法就变了。”
曹仁在帐篷内来回踱步,思考着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贾诩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曹仁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一点担心:“那关羽应该不可能排挤高顺、就让他死扛死战,从而消耗高顺、好让关羽自己的嫡系部曲,在后续决战中少受点损失吧?”
曹仁说的这种情况,在曹军当中,曾经也是出现过的,所以并不算瞎担心。
曹操用人,对于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嫡系部曲,就非常好,而对于半路投靠的降将,多半是拿去消耗。
比如官渡之战前投靠的张绣,比如官渡之战后投靠的张郃,还有关西马超之变时投靠的庞统。他们的嫡系部队,不都被曹操当炮灰、在大决战中优先消耗么。
其中张绣和庞德,更是本人的性命都被曹操坑死了。
张辽、高顺毕竟是吕布手下旧将,投降刘备阵营八年,还真不算最老牌的元从嫡系。只不过高顺的兵都是后来募的,这一点倒是跟曹军中那些“带兵进组”的降将不同。
但亲疏之别,肯定是存在的,至少曹仁以己度人会这么觉得。
然而,曹仁的这个合理担心、这个原本有可能拯救他的合理担心,最终也被贾诩和于禁的一句话击碎了。
“将军不必多虑,就算关羽有可能卖高顺,也不可能在此战中卖——关羽的亲儿子也跟着高顺一起呢,关羽怎么可能卖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他暂时没直接增援高顺,只能是因为兵力不足,因为他觉得有限的兵力换个用法,战果能更好。”
这是一个无敌的理由。
曹仁这个原本历史上、晚年为了扶持儿子曹泰的仕途,以至于在第二次濡须口战役中晚节不保的存在。实在是太能理解这种“虎父犬子”的情节了。
关羽这次是要给儿子镀金啊!所以,他这次绝不可能卖高顺!
不来增援高顺,绝对不是有诈!是他真的实力暂时不够!想用更高效的方式发挥其实力。
彻底想明白之后,曹仁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果决地下令:“既然如此,这两三日之内,给我不惜代价猛攻高顺的水寨!关羽觉得兵力不足,不想现在就决战,要等黄忠回援,那我们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我们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让关羽难受。把高顺和关平打得岌岌可危、危如累卵,逼得关羽在黄忠没到之前,就被迫跟我们正面决战!
还有,文则,你分兵守住这条水道,遇到关羽再仗着水军来骚扰,你就奋力击退,一定要把关羽的水军打疼!让他知道这种坐船骚扰水道的战术没有效果!只会白白蒙受损失!
我军现在战船确实不多,蔡瑁的水兵损失也很大,确实没法组织船队追击太远。但你可以沿着这条水道多设投石机、多设弓弩楼橹,加固营地设施。反正这条水道很浅狭,关羽敢来送死,我们完全可以以陆制水。”
于禁连忙应允,接下了这个保护己方后路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