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家里安安静静的,胡琴芳还没回来,许淮也没有在意,洗漱完钻回房间写作业。
快过年了,学校组织的补课也快接近尾声,他想提前把作业做完,然后在过年期间好好轻松一下。
许辞青洗漱完后没有马上去睡,她缩在被窝里,想起下午的那一幕,又想到胡琴芳到现在还没回来,心里乱糟糟的,而就在此时,李致的电话不期而至,许辞青看着来电显示,手指微微收紧,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准备要休息了吗?”李致平静的声线传来。
“嗯。”她低声轻应。
李致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声音变得轻柔了两分,“你今天下午三点半就到家了吧?”
“对,怎么了?”
“为什么没有给我发微信,你以前每次到家了都会和我说一声。”
许辞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她因为目睹了自己妈妈疑似出轨的现场,她觉得恶心又震惊,忘记了给他报平安?心底忽然窜出了一股郁气,让许辞青呼吸都有点不顺。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情绪不太对。”李致问。许辞青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恢复了平稳,“没有,回来睡了一觉,晚上又去接许淮放学,忘记了。”
“嗯,没事就好,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市里,之前你太忙了,我们都没怎么见面。”
许辞青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她咬了咬唇角,“你知道的,我们不能见面根本不是因为我忙。”
李致轻轻挤眉,“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许辞青垂下头,一手抠着自己的睡衣带子,略有些硬邦邦地答道:“没有,我只是在实话实说。”
“许辞青,如果你因为我们异地而不开心,我向你道歉。”李致的声音很真诚,“当初坚持去京市,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许辞青没有接话,只是眼眶泛起点酸涩。
见她没说话,李致继续道:“但我答应过你,毕业后一定会回S省的。”
许辞青的眼神暗下来,但声音还是平静的,“听许淮说,你要上八年学才毕业,对吗?”
李致没察觉到哪里不对,诚实回答:“对。”
“所以你指的毕业是研究生毕业?”许辞青问。
“是的。”
许辞青莫名有些焦躁,她拨开额前垂下的发丝,很久没有说话。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根本不是为他们要异地这么久而心生不满,而是在李致的人生里,她好像并没有那么靠前。
李致的想法是正确的,很人之常情,可是许辞青还是难免有挫败之感。从小她就想得到像许淮那样的偏爱,和李致在一起后,她确实感受到了来自他的那份专注的喜欢,只是李致那样的天之骄子,对她的专注能持续多久?而她又能在他的人生里占多大份额?
人都是贪心的,遥望星辰的时候,星辰随意漏下的点点光芒都能让她欣喜很久,而占有这颗星星的之后,她又希望它所有的光芒都归自己所有,哪怕被这光刺痛也毫不畏惧。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们异地的状态?”李致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是。”她否认,声音里有极力掩藏的失落与无奈。
她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故作楚楚可怜,可是李致分明感受到了这两个字里蕴含的复杂。
她总是这样,有事闷在心里,从不会酣畅地表达。李致并不觉得不耐烦,不过人不在跟前,此刻再聊下去也无意义,于是他主动结束了话题,“已经很晚了,你先休息,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晚安。”
许辞青听着他依旧冷静的语调,舌根处似乎升起袅袅的苦涩,自口腔绵延至心底。
“晚安。”她说完,随即挂了电话。
这一晚,许辞青睡得很不安稳,直到后半夜,她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得到了片刻安宁。
胡琴芳啥什么时候回来的,许辞青不知道,只是第二天和胡琴芳碰面的时候,胡琴芳看着她的眼神明显有既尴尬又别扭的意味。
许辞青的心又沉了沉。
如果她问心无愧,这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她起床太晚了,或者抱怨许成老不回家,把家当旅馆,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许辞青的心很复杂,她震惊于胡琴芳越过底线,也同情她这些年为了家里操持却讨不到几声好。
她错开了胡琴芳的视线,将昨天下午取的六千块现金放到桌子上,轻声道:“这是我假期兼职挣的大半工资,你先收好,爸爸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聊聊,但是许淮是最重要的时候,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决定,都先别告诉他,先做再说。”
胡琴芳看着桌上颜色鲜艳的钱币,眼里的小心翼翼化作了清晰的嘲讽,她眨了两下眼,逼回眼眶里湿润的热意,恢复了如以往那般尖刻的眼神。
“聊什么?聊他出轨,聊我有出轨的迹象?然后我俩离婚,这么多年我辛苦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化作薄薄的几叠钞票,而他继续吃香喝辣的,把钱都留给外面的野女人?”胡琴芳尖着嗓子,“呸!想都别想!这辈子,我耗也要耗死他!是他先背叛我,先不顾这个家,我不会让他好过!”
许辞青早就习惯了她向来尖锐的嗓音,但是此刻双耳里还是淌过阵阵嗡鸣,让她不自觉地绷了绷下颌。
而让她觉得最悲哀的是,许成竟然真的越线了。
多年来的暗流涌到了明面,许辞青突然觉得疲惫又可笑,她不再委婉,厉声质问:“所以有意思吗?继续耗下去,你只会越来越痛苦,不,痛苦的不只你们,我们也很痛苦,你以为这些年我们就好过吗?你们无休无止的争执、冷暴力,让我很多个夜晚都睡不安宁,这样的家我也受够了,就此把话摆开,大家以后各不相干不好吗?”
胡琴芳哼笑一声:“许辞青,我和你不一样,”她坐下来,眼里的怒焰也熄灭了不少,“是,我对你是不够尽心尽力,但也让你衣食无忧平安地长大,而且你读了那么多书,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以后你的人生不说前程似锦,至少也是光明平坦的,你可以凭借你的学历,你学到的知识,拥有更多的选择,你大可以走出去,过自己的生活,而我不行。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娘家没有倚仗,也没什么文化,这些年为了照顾你姐弟俩,也没有正经工作,全靠你爸的工资支撑这个家,我也想有自己的底气,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选择,我也没办法为了那三瓜俩枣就完全狠下心来不管你姐弟俩的生活和学习。现在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年耗在他身上,然后一无所有,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要么双赢,要么两败俱伤,这就是我的人生观,你也许觉得可笑,可是我处在这个情况下,我想不到别的。”
她语气意外的平静,嗓音里却潜藏着道不清的风霜,如同戈壁滩上被风沙磋磨千年的砂石。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胡琴芳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她聊这些问题,许辞青依然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她理解她,也能感同身受。
可是许辞青还是有些难受,她压抑着心里的涩意,问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对我和许淮不公平,我们根本不在乎家完不完整,我们在乎的是你们都能过顺心日子,这样我们也能够……”
“许辞青,”胡琴芳打断她,“说实话我没时间在乎你什么感受,这些年我已经够受折磨了,我自己都过得很挣扎,没心思再去理解你是什么感受,你总要嫁人的,会成为别人家的人,而我肯定是要靠着许淮过我的后半辈子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在他面前做一个好母亲,至于你,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别和我一样。”
许辞青突然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努力理解她心疼她,而胡琴芳,却把她当成一盆收不回去的水。她呆呆地看着胡琴芳,心里的涩然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孤独,此刻的她仿佛身处一片广袤的荒漠,天地悠悠,孤鸟悲鸣。
她十七岁就开始明白人本质上就是孤独的,只是她还抱有希望,她还在渴望,而现在,她重新恢复了理智,背起包包出了门。
她无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她需要透气。一切都乱糟糟的,从来都在维系着表面平和的家庭终于支离破碎,她的未来也一片迷茫,她觉得好孤独,无休无止的孤独。不管以后胡琴芳和许成是分开还是继续相互消耗,从这一刻开始,她切实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虽然她很早就知道,她是女孩子,长大了父母会把她当成泼出去的水,但是那会儿她还有幻想,他们再重男轻女,但至少会是她可以依靠的一堵墙。
但是今天她忽然明白,她的背后从来没有一堵墙,而是一片废墟,在他们精神世界里,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会成为她的依靠。
裹着重重的湿气的冷意顺着毛孔争先恐后钻进许辞青的皮肤,最后抵达她的心房,让她的心也跟着湿冷起来,沉甸甸的。
她虚看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点,以至于出了小区破旧的大门,差点撞上了一个人,幸亏那人伸出修长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抬头看着那张神色淡漠又宁静的脸,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
李致伸出食指拭掉她眼角的泪珠,眉间罕见地挤出淡淡的纹路。
他看了看前方走来的几个面熟的婶娘,没有在此刻开口问话,而是拉着许辞青往反方向走去。许辞青没有挣扎,也没有开说话,她只觉得李致的手好温暖,把她从那个荒凉寂静的荒漠里拉了出来,让她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地,她很安心,所以她不问他要去哪儿,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几分钟后,临近滨江路,李致的步调慢了下来,他还是紧紧牵着许辞青的手,但一直未开口。
最后还是许辞青冷静下来,停下脚步,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把张奶奶他们都接到省城去过年了吗?”
“你是因为我才不开心的,我必须回来。”李致侧了侧身,给她挡住冬日的江风。
许辞青微垂头,“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没有调整好心态。”
李致看着她乌亮亮的发顶,宁静的眼波荡开几圈缱绻的水纹,他帮她把耳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不要总是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这次本就是我的问题,我自以为你能理解和接受,所以没有和你商量,理所以应当地自顾自做了决定,我向你道歉。”
“也许你现在不太想听我解释,但我还是要和你讲清楚我的真实想法,之前填志愿的时候没和你商量,是因为我对自己有信心,也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很抱歉让你难受了,但是我答应你,只要条件允许,我保证每周回来陪你一次,如果有特殊情况,我会提前和你讲……”
“李致,”许辞青打断他,“我没有因为你要读研不开心,也一点都不想让你每周来回跑,你有自己的目标,我很开心。”
“那为什么情绪低落?”李致看着她的眼睛问。
“我和我妈吵架了,接你电话的时候心态有点崩,”她最终选择了撒谎,“刚刚我哭也是因为这个,真的。”
许辞青回握他的手,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处,仿佛这样她就能够汲取到足够的力量。
“但是我还是好开心你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刚刚我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现在你来了,我又不孤单了。”
这一次她没撒谎。
她感受着他身上的热意,觉得刚才被湿冷的风吹得润润的心又温暖熨帖起来。她靠得很突然,李致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他问。
许辞青自嘲地牵了一下唇角,摇头。
她凭什么生他的气呢?是她不够优秀,他在人生的赛道上遥遥领先,而她却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她从来没生过他的气,她只是既想拥有他,又想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毫无意义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