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兰和易安之又聊了一些洋芋和玉黍米在生长过程中的表现,之后易安之又问起他们家生意上的事,顺带着又提起了易记小食馆。
之前留兰费了好些心思,也没帮陶掌柜想出新的小食来,只在现有的小食上提了几个建议,延伸出了几种不同的口味,后来又把文清调制出的烧烤调料拿出来,为其增添了麻辣、酱香两种口味,易记小食馆近两个月的生意也有所好转了。
“……鸭头、鸭脖、鸭翅、鸭拐、鸭肠、鸭舌、鸭掌、鸭心、鸭胗,都可以的,就用酱肉的卤水料腌制,然后风干、烤制,味道一定很不错。尤其是鸭脖子,鸭子整天寻吃觅食,脖子一伸一缩的,上边的肉特别劲道。也可以多加一些香辣调料,辣口不辣心,肯定能成为下酒佐食的美味小食……”
留兰又与易安之说起了前世百吃不厌的辣鸭脖,她只负责说,不负责做,易家小食馆的当家师傅孔严虽然不擅创新,但秘制酱料的功力还是颇为深厚的,说不定这能调制出香、辣、甘、麻、咸、 酥、绵等多种口味兼备的调料。
易安之看着留兰脸上的熠熠神采,嘴角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如你所说,鸭子身上通常被人弃之不用的地方,倒也成了美味了。”
留兰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那可不是,不仅如此,用酱制鸭脖等余下的酱料再酱制豆干、豆皮之类,也会带着鸭子的鲜香味道呢。”
易安之不由好奇,“这些东西,你都是怎么想到的?”
“呃…”留兰觉察到她又犯了得意忘形的毛病,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前在上林镇的时候,认得一位姓张的大叔。他们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养鱼养鸭,我是听他说起过,但他们的吃法简单多了,都是把鸭子放到锅里,放上各种调料煮着吃。我就想,孔师傅既然能做出那么好吃的酱肉,换做是鸭子,味道应该也不错吧。”
易安之正待再开口,却听敲门声传来,只好闭口不言。眸中闪过几丝几不可察的不悦之色,沉声道:“进来。”
留兰听到门被推开,扭头一看。见是一位穿着茶绿色纱裙,腰上系着玉色凌绡汗巾的丫鬟举步踏进门槛,看年龄,大约十**岁,眉眼精致。碎步走来,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她往留兰这边看了一眼,青黛眉一挑,却只笑笑没有说话,转而向易安之道:“七爷,这会子日头高了。您又忘了把窗子关上。”
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嗔怪。
留兰讶然挑眉,目光往易安之脸上转了转。
易安之嘴角依然含着浅笑,眸中却不见一丝笑意。抬手端起桌上的雪耳茶,垂首轻啜起来。
那丫鬟微怔,瞬间又恢复了神色,轻轻移步到窗前,抬起如剥壳笋尖般白润细腻的素手。搭在两边的窗棂上,袖口下滑。露出腕上一只盈绿的镯子,阳光落在镯子上,折射出一道异常明亮的光线,刚刚好射在留兰的脸上,她不由抬手挡了挡,
手再放下来,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那丫鬟又回转身,目光先是落在易安之身上。
易安之却依然垂着头,一口一口轻轻啜着乳白色的茶汤。
那丫鬟脸上闪过几丝失望,目光再转向留兰的时候却又喊了恰到好处的浅笑,微微一点头,出了门,又轻轻把门掩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易安之才又抬起头来,笑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留兰正回味着方才那丫鬟的一举一动。
她一早就知道易家并没有这般年纪的小姐,才先入为主的把她认作服侍易安之的丫鬟,可看她的衣着做派,心里却又产生了怀疑。
易家的丫鬟,难道比祝家、纪家等新富阶层家的小姐还要出色几分?
她也见过跟着顾云宁的丫鬟,更见过其他与易家齐名、甚至比易家地位更高一些的人家的丫鬟,比如萧家,百年书香世家,祖上曾出过相国,往品香坊买雪冰奶冻的那一位,据说是萧家大小姐跟前最得意的丫鬟,也被方才这一位比下去了。
更奇怪的,是易安之的态度。
留兰不由往易安之脸上多看了几眼,却见他又恢复了没有被打扰之前的神色,又听得他发问,才猛然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也忘了。”
其实并没忘,只是不打算继续谈那个话题。
易安之一笑,也不再追问,眼睑一垂,换了个话题,“大伯母带着大嫂和锦亭往京城去了。”
留兰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猜测道:“大爷留京了?”
易安之看了她一眼,眉心淡拢,微点头道:“翰林院侍书,正九品。”
翰林院,侍书,正九品。
这三个词,分开来,留兰都懂,但她不了解当朝官制品级,不好判断这是个多大的官,但至少明白了,易谦之留京为官了,易伯襄的计划又进了一步。
难怪她碰见的丫鬟仆从都是那般神色,主家将有大的变动,他们做下人的何去何从还未曾得知,难免忐忑。
只是,易老祖宗还在,易大老爷一家就这么走了?
百事孝为先,易大老爷这样的作为,不怕被人诟病,对易谦之的仕途有碍?
留兰心里这样想着,便问出了口。
易安之缓缓扣上茶盖,目光闪烁,神色难辨,“只是有些事需要她们出面打点,老祖宗还是需要人伺候的。”
留兰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冷。
易大老爷一家入京,最后一个阻碍,就是易老祖宗了。
留兰微怔不语,易安之继续道:“老祖宗最近身子不大好,我已经给林兄去了信,可惜他不得脱身。”话落,神色里多了几分难掩的悲切。
留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觉着屋子里的空气更凉了几分,扭头看看,角落里的冰盆里的冰已经化了大半,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方才那丫鬟会不会以这个为借口,再进来一回?
正想着,抬眼却碰上易安之的目光,忙捡了他话中提到的“林兄”转了话题,“那位林…公子,上回怎么突然走了?”
易安之看她一眼,忽而展颜。眸子也亮了起来,“说起来,只是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自称林牧遥。后来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只是习惯了称他林兄,对他人也这般介绍。其实他并不姓林,而是与你同姓,姓沈名沐非。他的父亲,官居一品,且授文华殿大学士,这次大哥能留京,也多亏他出手相助。他上次匆忙返京,是为公事。不好耽误。”
留兰突然记起,上回她是听到易安之托了林牧遥,哦。是沈沐非一件事,听了这话才明白,易谦之得以留京为官,说起来竟然是易安之一手促成的。
留兰看着易安之,一时有些愣怔。
虽然身有痼疾。心却是不安于此的。又或者,处在这样的家族环境下。由不得他不如此。
不能随便出门,且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身边连多几个可用之人都不能,换做是她,也会想着如何挣脱开,顺顺当当喘口气吧。
方才那丫鬟出了门,走出几步,脚步微顿了半息,便又踩着树荫,走出了静微园,抬起衣袖遮住脸,快走几步,捡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在一光滑的石头上坐下来,晃着衣袖轻轻扇着风,表情陷入了深思。
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咬了咬嘴唇,似是做了个决定,抬起头往四处张望着,只是这时辰日头高了,暑气也升起来了,管家的大太太又不在,下人难免躲懒,等了一会儿,总算看见一个小丫鬟往这边走了,她即抬手向那小丫鬟招了招,“柳枝,这边来一下。”
柳枝只有十一二岁,也是去年才进内院伺候,但她是易家的家生子,内宅的事自然也知道一些,眼前这位,名叫夏曲,原是老祖宗身边的一等丫鬟。易老祖宗身边原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叫春弦,夏曲,秋赋,冬歌,大少夫人怀里二小姐那年,老祖宗把春弦给了大爷易谦之,夏曲给了七爷,余下秋赋和冬歌,大家私底下都说,她们迟早是三爷、四爷的人。
春弦给了大爷之后便开了脸,如今已有了身孕,如果能一举得男,便可抬为姨娘,但夏曲却还只是个丫鬟,虽然是老祖宗给的,在静微园比另两个一等丫鬟木槿、玉簪地位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个丫鬟。
七爷性情清冷,不喜欢有人近旁伺候,木槿和玉簪多年跟着七爷,自然深知他的脾性,且木槿精通厨艺,七爷的吃食都归她打点,玉簪略懂医术,专责药膳药茶,只要七爷没有吩咐就不会去打扰,也约束着下面的丫鬟仆从莫要扰到七爷,但她们约束得了别人,却约束不了夏曲,这夏曲,每日非要找机会在七爷面前晃一晃才算一天。
柳枝毕竟年纪还小,喜恶分明,平时听多了对夏曲的议论,心里对她有些不喜,只是不喜归不喜,人家是一等,她才三等,有吩咐只能听着,只得上前道:“夏曲姐姐有什么吩咐?”
夏曲微不可察的晒了一下,掏出十几个钱塞到柳枝手里,“你帮我去打听一下,老祖宗这会儿精神可好,回头往我屋里找我。”
柳枝一听只是这事,不由松了口气,她娘就在老祖宗院里的小厨房做事,老祖宗精神好不好,只要去问一下便知道,这样的小事,娘不会不告诉她,既有钱拿,还不得罪人,不过是顶着日头跑个腿儿而已,便攥着钱,往康寿园去了。
夏曲看着柳枝远去,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又转进了静微园。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园门内,詹佑从离方才二人说话的地方不过几步距离的假山后转出来,微蹙着眉往夏曲住的厢房看了一眼,径直走到书房门口,隔着门汇报道:“七爷,老祖宗尝过了奶冻和雪冰,酸奶酥卷也连吃了好几个,精神好了许多,听说留兰姑娘还在这里,想请她过去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