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老祖宗有请,这倒出乎了留兰的意料之外。
她进了易家总共三次了,虽然没与正经主子当面碰上,但她不信碰上她的丫鬟下人不去汇报,但并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这回,却是易家表面上的最高领导者请她去说说话。
说话?没有心理准备,她哪里知道要和一个比她大六十多岁且地位与她天差地别的老太太说什么话?
偏偏外头太阳明晃晃,易安之不能与她同去。
易安之让詹佑喊来了玉簪陪她同去。
玉簪相貌上比不上方才那丫鬟,也不见那丫鬟神色显而易见的似乎高人一等的凌人之气,五官平和,温柔娴静,同色的衫裙穿在她身上,有种玉簪花叶色的苍翠之感,衬着她白皙的肤色,玉簪花一般,很是赏心悦目。
玉簪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留白在钟神医的明芝堂学着辨识药草,每日回来身上都带着药香。
留兰闻着玉簪身上的药香,努力想着是留白在她身边陪着,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待走到易老祖宗的康寿园门口,守园门的婆子紧着起身和玉簪打招呼,又吩咐身旁的小丫鬟进去通报,留兰才又意识到,这是在易家,在易老祖宗的康寿园,而不是易安之的静微园,在易安之面前,她可以不用顾忌,随意说什么做什么,可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半点儿不懂,连行礼都不会,谁能告诉她见了易老祖宗该说什么,做什么。
一着急,心下就有些埋怨易安之,他明知道如此,该替她挡一挡的。
玉簪玲珑心思。觉察到留兰的忐忑,微微笑了笑,轻轻握了她的小手,“别担心,老祖宗最是和蔼可亲的,而且尤其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娃儿,见了你肯定喜欢个不行。”
对呀,她虽然过了十岁,但长得娇小,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已愈古稀之年的易老祖宗面前,可不就是个小娃儿,再说老祖宗明知道她的出身。即使她说错或做错什么,应该也不会怪她的。
如是想着,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进去通报的小丫鬟跑回来传话,“老祖宗这会儿精神正好,请沈小姑娘进去呢。”
留兰舒一口气。舒展眉头停止纠结,跟着玉簪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走到正房门前,给她们领路的小丫鬟往里边通报了一声,里边轻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有一只玉葱般的手挑起门前垂挂的竹帘,露出一张芙蓉脸蛋来。一双含笑的眸子往留兰脸上扫了一眼,闪过几分微讶的神色,莞尔笑道:“沈小姑娘来啦。快些进来吧,老祖宗正等着你呢!”
留兰仰头看了玉簪一眼,玉簪会意,笑道:“这是秋赋姐姐。”
“秋赋姐姐好!”留兰小声儿甜甜地打了声招呼,便牵着玉簪的手进了门。
“呵呵。留兰丫头来了,快些走近些。让老婆子好好看看,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喽!”
留兰进了门,还没想到该怎么行礼说话,先听到易老祖宗的笑声,抬眼往窗下软榻上一瞧,易老祖宗靠着锦枕坐着,满脸慈爱的笑意,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上别了一支白玉镶金珠钗,简单却不失尊贵。
留兰心里十分的紧张顿时消退了七八分,依言走到软榻前。
易老祖宗拉着她的小手,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中暗自感叹,才十多岁便是这般清雅脱俗,哪像是庄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易家可谓人丁兴旺,但女孩儿不多。易老祖宗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已经多年没见,孙辈有三个孙女,还有两个是庶出,并不与她亲近,到第四代,至今为止,也只易谦之有一个小女儿,因此老祖宗看着粉雕玉琢的留兰,心里喜欢的不行,且撇开别的心思,握着她的小手,直接拉她上榻坐在自己身旁,吩咐小丫鬟给她端来新鲜瓜果。
瓜果都是冰镇过的,握在手心里凉津津的,噗噗乱跳的心也慢慢舒缓下来。
“我这里倒也有不少点心,但尝过了你们家铺子里卖的,就不让她们端上来现眼了。”易老祖宗指着榻旁镂空矮凳上的冰鉴浅笑道。
留兰看过去一眼,文清用上了纪初晴送的白瓷缠枝荷花碗和荷叶碟,奶冻和雪冰盛在里面,果然更赏心悦目一些。
聊起自家的点心甜品,心里还残存的紧张之感彻底消散了,留兰撇开多余的想法,弯着眼、翘着唇角与易老祖宗聊了起来,可只聊了一刻多钟,易老祖宗便抬手抚了抚额头。
一旁站着的秋赋冬歌瞧见了,立刻上前道:“天太热了,老祖宗也乏了,眯着歇会儿神吧,等哪天天凉快了,再接留兰姑娘来陪您说话。”她们跟了老祖宗多年,也看得出她对留兰是真心喜欢,可是天太热,老祖宗总是恹恹的,今日能说这么多话,已经算不错了。
留兰听了这话,也连忙下了榻,双手搭在易老祖宗胳膊上,亲自扶着她躺下,拉了搁在一旁的细绒羊毛薄毯盖在她身上。
屋里也摆了冰盆,虽然比易安之书房里温度要高一些,但易老祖宗年纪大了,怕身子受不住。
易老祖宗躺下,又捏了捏留兰的小手,自嘲地笑了笑,“老喽,不服不行了,坐都坐不住了。”
留兰看着老人深深陷下去的眼窝,不想说什么“您不老”之类的虚套的话,只轻轻道:“您先歇一会儿,等我回家去,再给您多送几个口味的奶冻来,您尝尝喜欢哪个,以后我天天跟您送来。”
冰鉴上的奶冻只剩了一小半,雪冰却只吃了几口,怕是易老祖宗的肠胃,已经受不了太凉的东西了。
这话是出自真心的,看着眼前的老人,留兰突然又想起了前世的外婆,为了能让病中的她多吃些东西,费心费力的做了来。还要哄着她多吃些,可她却不曾报答半点儿就离开了她。
心里突然酸胀的厉害,留兰连忙眨眨眼,把已经滚到眼角的泪珠压了回去。
易老祖宗已经困顿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微点点头,松了她的手。
冬歌搬了个绣墩放在榻旁,坐着轻轻打起了扇。
秋赋把留兰送出了门,小丫鬟喊来在耳房里歇着的玉簪。
玉簪听说老祖宗精神不济歇下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与秋赋道了别。带着留兰回了静微园。
秋赋低声吩咐了园子里的丫鬟仆从,让她们手底下都放轻一些,莫要扰了老祖宗休息。转身回屋。将搁在墙角的冰盆上的盖子拨了拨,只留下一道小缝,散出来的凉气也少了些。又去收拾搁在榻旁的冰鉴,不小心将瓷盘的边缘磕在了冰鉴的铜壁上,轻轻一声叮响。易老祖宗微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只吩咐道:“你们也尝尝那奶冻雪冰,过会儿把詹良喊了来。”
秋赋冬歌相互对视一眼,轻轻应了声是。
老祖宗还是不放心七爷。
玉簪牵着留兰,拣着阴凉处往回走。
出了康寿园。前后左右看了看都不见有人影,轻轻叹道:“大老爷还在时,老祖宗精神还好些。这些日子,老祖宗总是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困顿了,七爷担心的不行,今日能与你说这些话。就算好的了。说句不该我说的话,大太太和大奶奶不该这时候往京里去。老祖宗却说大爷的前途要紧,非要让她们去。这么多年一直是大太太管着家,她走了,二太太猛地一接手,一时还有些照应不过来,二老爷和三爷四爷又都去了宁江府,七爷也只能落了日头消了暑气才能出门,老祖宗为了能与七爷一起吃顿晚饭说说话,都不许三奶奶四奶奶过来,白日里便这样断断续续时睡时醒……”
留兰有些愣愣地听着玉簪低声絮叨,不难听出她其实是在担心易安之,只是她脑子里只盘旋着一句话,一时想不到该怎么接话。
易老祖宗似乎也希望大老爷一家离开青州城。
今日找她过去,也是为了易安之吧,易安之心里也明白,才让玉簪带了她去。
易老祖宗是要亲眼看看才放心,却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詹佑送去了奶冻雪冰,恰好是个借口。
易老祖宗怕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强自撑着,还是为了易安之。
冷不防想到这些,留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再回到易安之的书房,留兰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了,易安之问起来,她只说最近事情太多,想得也多,晚上没睡好,困顿了,想回去歇着。
易安之也不留她,只与她商定了隔日让詹佑带她回一趟梁石桥村,把玉黍米和洋芋交给关华,让他再试种一回。
让詹佑把留兰送回去,易安之又喊了夏曲来,沉声吩咐道:“老祖宗近些日子精神越来越不济了,康妈妈又病了,只秋赋冬歌两个怕是忙不过来,你是服侍老祖宗惯了的,这几天就过去康寿园帮着忙几天吧,晚饭时我会与老祖宗说一下,今天你就过去吧。”
“七爷,我……”夏曲突然听到这些,心下一急,差点儿出言反驳,却看到易安之蓦然冷下来的眸色,心里却难免有些恨恨的,七爷明知道老祖宗的用意,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么久了,待她还是和其他丫鬟没什么两样,如今春弦都有了身孕了,她能不急嘛,七爷却还要把她送回老祖宗那边。
说是帮几天忙,她要是真过去了,老祖宗定然会明白七爷的用意,以她对七爷宠爱的程度,怕是又要依着他,到时候,她的颜面何存?
夏曲暗自摇了摇唇,心下思虑着找个怎样的借口不过去康寿园,却又听易安之冷声道:“你过去之后与秋赋冬歌也说一声,老祖宗既然爱吃品香坊的点心,每日里都去买些回来吧,专门指派个人去,我看小厨房的柳妈妈便可。”
夏曲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垂着头不敢看易安之,康寿园小厨房的柳妈妈,正是柳枝的亲娘,鲜少关心这些的七爷这么说,怕是知道了她找柳枝去打听老祖宗的事,更不敢再多说别的,只好回房收拾了东西,往康寿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