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赋 040 困火场羞闻民怨

“喂，遥羲白。”瑶姬心觉事情蹊跷，若是正经人间女子，哪有这个时辰外出捕鱼的？这黑灯瞎火的根本就连鱼的影子都看不到。

可遥羲白并没有停下来，这村子很大，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建到了山腰上，连氏住的这一片因为地势高，还没有被那洪水淹掉，故走起路来轻便得很，不一会儿已走到了连氏的家门口。

房门并没有锁，屋里还点着几只蜡烛。遥羲白推门进去，见对着门的正厅并不小，正中墙上还挂着一张大木板，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字。遥羲白将连氏放到木板前的蒲团上，抬头细看，只见刻的竟是大乘《金刚经》中的一段：

“……所有一切众生一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连氏见遥羲白注意起那佛经来，神色微微转暗，却还是笑道：“奴家的男人尽好这些没用的。”

遥羲白看罢，面有恭敬之意，道：“嫂子的官人必是个心气通达之人，能识宇宙之色，才能知空，实属不易。”

连氏摇头道道：“遥大哥说的这些，奴家这寡道人家听不懂。只是家夫十日前出海，遇到了暴风浪，翻了船，已经去了，几天前刚入了土，这些个菩萨什么的，只当是个留念罢。”她说着，神色哀伤起来，眼泪转眼就扑扑直掉。

遥羲白听说连氏家中的变故，立刻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好在还有灵魂可以转世，他若与嫂子有缘，来生必能再见的，还请嫂子节哀吧。”

那连氏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抹泪，音色转低，声含怨恨道：“若是生老病死也就罢了，只恨我男人乃是被妖物所害，若那妖物落到我手里，定要将他五马分尸！”她说着，半眯着双眼，敛去了泪水，一双含恨的桃花眼慢慢移到了遥羲白身上。

这时瑶姬进了屋来，接话道：“哼，你才是妖物吧，我刚才看了一圈，这村里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哪来的卧病的婆婆？”

那连氏听瑶姬这么说，也不生气，转眼又换上了一股媚色，轻笑道：“姑娘哪里的话？大家都知道在这擎东村的地界里，无论原先是什么东西，进了这村就都是凡物。”

原来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天空塌陷，天河之水祸殃人间，女娲氏炼出五色石补天，并折神鳖之足撑四极。这擎东村，就是女娲氏倚了东边之极而建，其他三极依样有擎北、擎西、擎南三个村落。当年为了避免四根擎天柱再被毁坏，故将天柱周围的地界都归了凡人管辖，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九天神仙，进了这里，全都失了法术，只能行走如凡人。所以这里哪怕真有妖怪，也做不了恶。

遥羲白本就知道这里是擎东村，故一开始便不觉有疑；而瑶姬多少也知道这四极之地的传说，暗中想使法术试试，果然无效，这才放下心来。

“夜里风大，姑娘可否顺道带了门？”连氏面不变色，拜托瑶姬道，又对遥羲白说：“遥大哥已经这样帮奴家了，奴家又怎好劳烦你师妹下厨？定是要我招待你们留下来一起吃饭的。”

遥羲白一听，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与师妹只是途经此地，另有要事要办，就不留了。”

连氏闻言，面露几分尴尬，道：“遥大哥既然有事，那奴家也不强留，只是大哥临走前能不能帮我去内室里拿药箱出来？就搁在洗漱架的下面，奴家这脚如今还疼着呢，不太方便。”

“好。”遥羲白自然不会推脱，掀了通往内室的门帘进到了里间，去找药箱。

遥羲白的身影一走，不料那连氏便腾地站起身来，快步来到瑶姬跟前，捂住了她的嘴。

瑶姬见了大惊，刚想逃，可自己没了法力，身手竟不比寻常凡人，一下子就被连氏手到擒来。只见连氏顺手拿了桌上的抹布，团成一团，硬塞到瑶姬嘴里，又一把将她推倒了自己原先坐的蒲团上，用草绳绑住了她的手脚。

“唔……唔、唔……”瑶姬本就疲累，如今失了法术，不过就是个小姑娘身量和气力，自然是挣脱不开，只得怒瞪着连氏，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连氏面露狰狞，却又含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妖精，我今天到要看看你和你那师兄，如何出得去！”

就在这时，刚才遥羲白走进的门帘被猛地一掀，只见两个彪形大汉压着遥羲白出来。他一样是五花大绑，被推到了连氏面前。

只听其中一个大汉说：“释家嫂子，乡亲们已布置好火场，只等着烧死这两只妖物！”

“好！”连氏一听，笑道：“你们快将他们绑了去！”

那两个莽汉闻言，便押了遥羲白与瑶姬走了出去。只见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众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摩拳擦掌。

这时篝火已经燃了起来，火光从下方照着村民们的脸，狞色若鬼，看得瑶姬心里害怕得紧。

几个青年男子与那两个壮汉一起，将他们背靠背绑到了一根粗木杆上。

遥羲白虽也被擒，但依旧镇静，向连氏道：“嫂子恐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与师妹并未非妖物，也不曾和贵村结怨，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明说就好，何必动这番手脚？”

“认错了人？”连氏冷哼，围着遥羲白与瑶姬慢慢度了一圈，道：“你们两只妖物，化作灰我也认得！”

“我们真的并非妖物。”

“那你就向女娲娘娘发誓，发誓你们都只是凡人，若不然，出了这村就遭五雷轰顶，如何？”

遥羲白闻言，转头与瑶姬对看一眼，心想他们一个是仙，一个是神，自不是凡人，不知该如何作答。

“哼，怎么？不敢了？我就说，你们女的俏，男的俊，也不知是什么妖精变的。不过哪有凡人能生得这么登对？乡亲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我们终年劳作，皮糙肉厚的，哪能生得这么好看！”

“他们一定是妖精！”

“烧死他们！烧死这对妖物，为释大哥和其他被淹死的乡亲们报仇！”

“说的没错！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

村民们有的挥拳，有的举着手里的火把子，无一不怒瞪着二人。

“不瞒嫂子说，在下与师妹的确不是凡人，但也绝不是妖，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连氏闻言，当即啐了他一口，怒道：“你莫要狡辩！”只听她声线开始起伏，“看你们死到临头，让你们做一对明白鬼也好！”连氏定定地看着遥羲白，双目含恨，恨声道：“我男人释大是这里的村长。十天前，我与我男人打渔回来，就是你与这妖女在海上兴风作浪，使了妖术将我们的船吊到了半空中！我们两口子新婚没多久，也并未做什么不敬鬼神之事，在船上喊破了喉咙求饶求救，你却还是不放过我们！我男人他水性不好，平日里只吃素斋，那次是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他才第一次下海捕鱼。没想到……”连氏说到这里，已然开始哽咽。

遥羲白这才明白，原来这个连氏的渔船就是他当初想要搭救的那只。

“对，还有我阿爹。”人群中跑出一个小后生，肩上还扛着耕地的耙子，高声道：“我阿爹是族里德高望重的先生，今天傍晚在海边修补渔网，谁知被海浪吞了去，就再也没回来。那天我在南边的矮崖上收庄稼，就看到这两只妖物，一红一白，伴着黑云出现，在海面上翻云覆雨，才惹得巨浪滔天！”

“对！还有我大哥……”

“我小妹……”

“还有我二舅……”

村民们接二连三地诉说着，边说边骂，有的还往他们身上扔石头。遥羲白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他们的控诉，只能无言以对。

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原来在他们镇海宝殿里短短的一刻，地上已过了十天，而十天，足够能发生很多事。

连氏见瑶姬已不再挣扎，上前抽去了堵住她嘴的抹布，问道：“死到临头，你可有后悔？”

瑶姬动了动腮帮子，缓解了一下不适感，才开口道：“我承认这事因我而起，可我……和、和我师兄并非是妖怪，我们是神仙，不是有意要害你们。”

“神仙？”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

“神仙怎么可能会害人？”

“对，我听说神仙都是脚踏七彩祥云，周身有金光，神貌安详，又怎会在海上兴风作浪？”

“是啊！神仙都在九重天上待着，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他们绝不是神仙，他们是妖！只有妖才会在人间晃荡！”

“没错，他们一定是妖，只要是害人的，就一定是妖怪！”

瑶姬心知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她并不想就这么被一群凡人烧死，她还有父君、女娃和梓妍姐，她还要和遥羲白一起修炼暮虹琐，把十二孽龙赶回镇海宝殿，将功补过。可她不知该如何与眼前怒气正盛的村民们解释这一切，她是他们的仇人，血债血偿，乃是最朴素的天经地义。

正当她沉默时，忽觉双手被人握住，她一惊。

“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