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秋寒
秋意已浸透栎阳的每一寸宫墙。
卫鞅站在相府的回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落了满地枯叶。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是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三天前,内侍捧着新君的旨意踏进门时,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不是罢黜,不是问罪,而是一道看似优渥的调令。
\"卫鞅变法有功,然法典草创,多有疏漏。今令其暂居商於之地,专司修订秦法,务使律令完备,传之后世。\"
旨意里的每个字都透着体面,可卫鞅摸着案上那卷墨迹未干的《垦草令》增补案,指腹下的竹简凉得刺骨。商於,那片秦国东南的山地,离栎阳千里之遥,说是让他编法典,实则是请他离开这权力中枢。
\"君上这是......\"侍立一旁的景监忍不住开口,话音里带着愤愤不平,\"变法至今,秦国粮仓溢满,武库充盈,河西之地已收归版图,若非君上......\"
\"住口。\"卫鞅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他太了解新君嬴驷了。从太子时代就被新法惩戒的少年,眼里藏着对变法的敬畏,更藏着对自己这个\"酷吏\"的忌惮。如今孝公的灵柩刚下葬三月,朝堂上的风就变了向。那些被新法削了爵位的旧族,最近总在宫门前徘徊,甘龙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每次朝上都似笑非笑。
他早该料到的。当年割了公子虔的鼻子,劓了公孙贾的面,那些血债,嬴驷都记在心里。如今自己成了新君亲政路上最碍眼的那块石头,搬开是迟早的事。
\"收拾行装吧。\"卫鞅转身走向内室,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书案上堆着这些年的卷宗,最上面是当年给孝公讲\"强国之术\"的手稿,墨迹早已发暗。那时的栎阳还只是个土城,街道上满是穿着破烂麻布的庶民,如今青石铺路的集市上,连贩夫走卒都敢挺直腰杆讨价还价了。
这一切,都是他卫鞅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景监跟着进来,见他正将一卷《分户令》塞进木箱,忍不住红了眼眶:\"相邦,就这么走了?那些新法......\"
\"新法已入秦骨。\"卫鞅的指尖拂过竹简上的\"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忽然笑了笑,\"就算我不在,郡县的啬夫会按律收税,军中的百将还会按军功授爵。嬴驷不是昏君,他知道秦国不能没有新法。\"
只是不能没有新法,却能没有他卫鞅。
这话他没说出口,可景监懂了。老内侍抹了把脸,哽咽着去吩咐下人收拾。卫鞅看着窗外,栎阳宫的角楼在暮色里露出个尖顶,那是他无数次进出的地方。还记得孝公第一次召他入宫,两人在偏殿谈了三天三夜,最后孝公拍着他的肩说:\"鞅,放手去做,秦国就是你的磨剑石。\"
如今剑已磨成,却要被收进鞘里,藏到无人看见的角落。
三日后,离开的队伍在城门外集结。没有百官送行,只有几个当年跟着他推行新法的地方小吏,捧着粗布包裹的干粮,红着眼圈站在路边。卫鞅翻身下马,接过一个老亭长递来的麦饼,饼还带着余温。
\"相邦,商於那边山路险,您......\"老亭长话没说完就抹起了眼泪。他原是个奴隶,靠着新法里的\"军功赎身\",才成了亭长,家里的小子如今在军中做了屯长。
卫鞅拍了拍他的胳膊,将麦饼塞进袖中:\"好好当差,别让新法在你们乡里走了样。\"
队伍出发时,天阴沉沉的。卫鞅回头望了一眼栎阳城,高大的城墙在秋雾里若隐若现,城楼上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玄色王袍。他看不清那是不是嬴驷,或许是,或许不是。
车马碾过渭水桥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念书声。是城中新办的学堂,孩子们正读着他编的《教民篇》:\"为国者,务在垦草;为民者,务在力田......\"
卫鞅闭上眼,车厢里的《秦律》竹简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栎阳的朝堂上必定会掀起波澜。甘龙那些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一点点蚕食新法的根基。
可他能怎么办呢?
当年入秦,是带着\"强秦\"的抱负来的。如今秦国是强了,他却成了那个必须被牺牲的祭品。就像新法里写的,\"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如今阻碍新法的,变成了他自己这个\"功高震主\"的象征。
车队进入函谷关时,天降起了冷雨。山路崎岖,车轮在泥泞里打滑,卫鞅掀开车帘,看见路边的田里,有农户披着蓑衣在抢收秋粮。他们的田垄划得笔直,是新法里\"废井田,开阡陌\"的模样。一个老农举着锄头,朝着车队的方向望了望,浑浊的眼里忽然亮起光,朝着这边深深作揖。
卫鞅的心猛地一揪。
这些年,他听了太多骂声。旧族骂他\"剥民之皮\",儒生骂他\"刻薄寡恩\",连街头的妇人都偷偷叫他\"苍鹰\"。可此刻,那个老农的揖,比任何封赏都让他喉头发紧。
他想起孝公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鞅啊,等秦国一统天下,我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祭天的石碑上。\"那时孝公咳得厉害,枯瘦的手却攥得很紧。
如今石碑还没影,他却要去那偏远的商於了。
走了半月,终于到了商於的治所。说是城邑,其实就是个大些的坞堡,夯土的墙垣上还留着去年跟楚国交战的箭痕。地方官早已在城门外等候,见了卫鞅,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卫鞅住进了坞堡里最好的院落,原是当地一个被废黜的旧族的宅子,院里的桂树落了一地黄花。他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当书房,将带来的法典竹简堆满了整面墙。
第一晚,他坐在灯下,翻开了《盗律》。窗外的风卷着秋雨,呜呜地像在哭。他忽然想起刚变法时,渭水边一次斩了七百个犯法的旧族,鲜血染红了半条河。那时他站在岸边,孝公在身后说:\"鞅,别怕骂名。\"
现在骂名还在,孝公却不在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卫鞅开始修订法典。他将各地报上来的判例分门别类,把\"连坐法\"里过于严苛的地方改得稍缓,又增补了关于水利兴修的条文。地方官每天都来请安,却从不提栎阳的事。卫鞅也不问,只是偶尔从送粮草的兵卒嘴里,听到些零碎的消息。
\"听说甘龙老大人最近常入宫......\"
\"新君好像准了那些旧族恢复部分封地......\"
\"军中的公孙衍将军,被调去北边守长城了......\"
每个消息都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他知道,嬴驷在平衡,在试探,在一点点削弱新法的锋芒。就像当年他用重刑立威,如今新君在用怀柔安抚旧族。
这天,他正在改《军爵律》,景监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封密信,脸色发白:\"相邦,栎阳来的信,是......是公子虔那边的人递出来的。\"
卫鞅接过信,指尖有些抖。信纸粗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触目惊心——甘龙联合公子虔,已奏请新君恢复\"世卿世禄\",还说要追查当年变法时的\"冤假错案\"。
\"他们这是要翻旧账。\"卫鞅将信纸捏成一团,指节泛白。他不怕翻旧账,怕的是新君会顺水推舟。那些被新法压制的旧势力,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他一点阳光,就会疯长起来。
夜里,卫鞅站在院中的桂树下,望着天上的残月。商於的星空比栎阳清澈,可他总觉得那月亮缺了一块,像是秦国的新法,被生生剜去了一角。
他想起离开栎阳前,最后一次见嬴驷。那时新君还没下旨,只是召他去御书房,屏退了左右,忽然问:\"商君,你说百年之后,秦国会是什么样子?\"
他当时回答:\"法治不辍,兵甲强盛,四夷臣服。\"
嬴驷笑了笑,没再说话。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算计。或许从那时起,嬴驷就打定主意,要让他这个\"商君\"成为秦国百年基业里,必须被抹去的那笔。
深秋的商於开始落雪。卫鞅的法典修订得差不多了,厚厚的几卷放在案上,散发着墨香。他让人将定稿送往栎阳,却迟迟没有回音。
直到腊月初,景监从外面跑进来,身上落满了雪,声音都在发抖:\"相邦,栎阳......栎阳传来消息,新君下旨,恢复了十家旧族的爵位,还......还废止了'禁私斗'的条文......\"
卫鞅正在写《刑赏篇》的最后一句,笔锋一顿,墨滴在竹简上晕开一个黑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原来那些不舍,那些不甘,终究是徒劳。他以为新法已入秦骨,却忘了,骨头也能被一点点敲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埋了院中的桂树,也埋了远处的山峦。卫鞅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自己亲手修订的法典,忽然觉得很累。
他想起刚入秦的时候,穿着粗布衣衫,在栎阳的客栈里等了三个月,才等到孝公的召见。那时的他,眼里只有火焰,没有退路。
如今火焰快灭了,退路也早已被自己堵死。
夜深时,他铺开一张新的竹简,提笔写下:\"法者,国之权衡也。权衡不正,则轻重失宜......\"写着写着,笔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却看见竹简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两鬓已生了白发。
原来,他也老了。
第二天,雪停了。卫鞅让人备了车马,说要去商於的山野里看看。车辙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路边的村落里,百姓们正忙着扫雪,见了他的车队,远远地站着,不像在栎阳时那样敢上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卫鞅掀开车帘,看见一个少年在雪地里练习剑术,一招一式,是新法推行后军中教的劈刺术。少年的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垦草令》,正趁着雪天认字。
他忽然觉得,或许也没那么糟。
新法就像这雪地里的草籽,哪怕被埋得再深,春天来了,总会发芽。
车队行到一处山岗,卫鞅下车远眺。远处的秦岭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像一条沉睡的巨龙。他知道,从这里往西北走,是他一手变强的秦国;往东南走,是虎视眈眈的楚国。而他,就站在这中间,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符号。
景监递来一壶酒,卫鞅接过,仰头饮了一大口。酒很烈,呛得他眼眶发热。
\"回去吧。\"他说。
回到坞堡时,夕阳正染红西边的天空。卫鞅走进书房,将那卷写了一半的《刑赏篇》放在案上,然后取过一张空白竹简,提笔写下:\"商於之地,秋禾已满仓,冬雪亦丰年。秦法若存,鞅虽远居,亦甘如饴。\"
写完,他将竹简仔细卷起,交给景监:\"派人送到栎阳,呈给君上。\"
景监接过竹简,看着上面的字,忽然哭了出来:\"相邦......\"
卫鞅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窗外,最后一缕阳光落在那堆修订好的法典上,泛着温暖的光泽。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栎阳了,可能会像这商於的秋草,枯了就枯了。
可只要秦国还在,新法还在,就够了。
当年入秦,为的是强秦,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如今秦国强了,他的使命,或许也该结束了。
夜里,卫鞅睡得很沉。梦里,他又回到了初见孝公的那天,偏殿里烛火摇曳,两个心怀天下的人,说着要让秦国一统天下的梦。那时的栎阳,风里都是希望的味道。
而现在,商於的雪夜里,也藏着希望,只是换了一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