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栎阳的晨雾还未散尽,朝堂的铜钟已沉沉敲响。新君驷端坐于王座之上,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心中却莫名地有些空落。自卫鞅离京编纂法典已有三月,这三个月里,朝堂似乎平静了许多,那些针锋相对的争执少了,递上来的奏疏也大多措辞温和,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启禀君上,”甘龙颤巍巍地出列,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微抖动,“秋收将至,按新法规定,各县需将粮税清点入库,由国府统一调度。只是今年关中一带雨水偏多,部分农户收成受损,老臣以为,可暂缓征收,以安民心。”
驷微微颔首,甘龙的话听似有理,他记得卫鞅在时,也曾因天灾调整过粮税收缴的时限。“依甘老之意,当暂缓多久?”
“老臣以为,可延至来年开春。”甘龙躬身道,“如此既能让百姓缓口气,也显君上体恤万民之心。”
“臣附议。”杜挚立刻出列附和,“甘老所言极是,百姓安则天下安,暂缓粮税,实乃良策。”
驷沉吟片刻,正要准奏,却见廷尉李悝眉头紧锁,似有难言之隐。“李廷尉有话要说?”
李悝上前一步,拱手道:“君上,甘老与杜大人的心意虽好,却恐有不妥。新法规定粮税征收时限,是为保证国府粮草充盈,以备军需与赈灾。若暂缓至开春,军中粮草恐难以为继,且各县若都以此为由拖延,日后恐难再行规范。”
甘龙立刻反驳:“李廷尉此言过矣!百姓乃国之根本,若百姓无粮,何以强军?偶一破例,无伤新法根本,反显新法灵活变通之妙。”
杜挚也道:“正是,君上刚登基不久,当以仁德为先,莫要因苛法失了民心。”
李悝还想再辩,驷却摆了摆手:“此事便依甘老之意,暂缓征收吧。”他想着,不过是一次暂缓,应当无碍,况且甘龙是三朝老臣,总不会害秦国。
退朝后,李悝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中。刚坐下没多久,门吏便匆匆来报,说商於郡郡守派人送来急信。他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信中说,商於郡的旧贵族借着暂缓粮税的由头,暗中鼓动百姓拖欠往年旧税,甚至有几个乡已经出现了抗税的苗头。
“荒唐!”李悝猛地拍案而起,“不过是暂缓今年的粮税,竟被他们曲解成这般模样!”他立刻提笔写了一封奏疏,打算明日呈给新君,可转念一想,卫鞅离京后,新君对旧贵族似乎多了几分宽容,自己这封奏疏递上去,恐怕只会被当成小题大做。
犹豫再三,李悝还是将奏疏压了下来。他想着,或许只是商於郡一地的乱象,只要及时处置,便能平息。可他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半个月后,朝堂上又起了争执。这次是关于军功爵的评定——上郡传来捷报,守军击退了匈奴的小规模侵扰,按新法,当论功行赏。可负责军功评定的宗正嬴显却上奏,说此次作战的士兵中,有不少是旧贵族子弟,他们本就有爵位在身,不宜再按普通士兵的标准封赏,否则恐乱了尊卑秩序。
“嬴显此言差矣!”军中将领蒙骜怒目而视,“新法明定,军功爵只论战功,不论出身!若因是贵族子弟便减赏,何以服众?何以激励将士奋勇杀敌?”
嬴显冷笑一声:“蒙将军莫要忘了,这些贵族子弟本就有家族荣耀在身,岂能与平民子弟同等论赏?若一味拔高平民,岂不是让公族颜面扫地?”
“你——”蒙骜气得说不出话来。
驷坐在王座上,眉头微蹙。他知道军功爵是新法的核心之一,绝不能动摇,可嬴显是宗室长辈,所言也关乎公族体面。他沉吟片刻,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将战功记录在案,待查明细则,再行封赏。”
这个“容后再议”,一等就是一个月。上郡的士兵迟迟等不到封赏,军中渐渐有了怨言。蒙骜几次上奏催促,都被驷以“政务繁忙”为由搁置。那些旧贵族子弟却借着这个机会,在军中散布流言,说新君看重宗室,轻视平民,不少平民出身的士兵渐渐心灰意冷。
与此同时,地方上的乱象也愈发严重。除了商於郡,陇西、北地等郡也出现了旧贵族煽动百姓抗税的情况。更有甚者,一些贵族私自圈占土地,将原本分给平民的田产重新纳入自己名下,地方官员想要制止,却被他们以“祖宗产业”为由顶了回去。
这天,驷正在书房批阅奏疏,内侍突然来报,说栎阳县令求见,神色十分焦急。驷有些诧异,让他进来。
栎阳县令一进书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君上,大事不好了!城中的旧贵族联合起来,说要恢复‘乡饮酒礼’,还说这是古礼,当遵行不误!”
“乡饮酒礼?”驷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回君上,”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是古法中的礼仪,说白了,就是让百姓定期聚集,由贵族主持饮酒仪式,彰显贵族的尊贵地位。这分明是想恢复往日的等级制度,与新法中‘人人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驰啊!”
驷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从暂缓粮税到军功爵搁置,再到如今的乡饮酒礼,旧贵族们正在一步步地蚕食新法,而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他们何时要举行这所谓的乡饮酒礼?”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就在明日!”县令急道,“他们已经通知了城中百姓,还说君上也会默许此事。若真让他们办成了,恐怕其他郡县也会纷纷效仿,到时候新法……新法就危在旦夕了!”
驷猛地站起身,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懊悔。他不该因为卫鞅功高震主就将他调离,更不该对旧贵族的小动作掉以轻心。这些人看似只是在政令上做些微调,实则是在动摇秦国的根基。
“备车,”驷沉声道,“朕要亲自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栎阳城中的广场上果然聚集了不少人。旧贵族们穿着华丽的礼服,坐在高台上,准备主持乡饮酒礼。甘龙、杜挚、嬴显等人也赫然在列,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百姓们则站在台下,神色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仪式即将开始时,驷带着侍卫出现在广场上。旧贵族们见状,纷纷起身行礼,甘龙上前说道:“君上驾临,实乃我栎阳之幸!有君上见证,这乡饮酒礼定能圆满举行。”
驷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台下的百姓,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新法推行至今,秦国从弱到强,百姓从无田无粮到有田有粮,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人人平等,靠的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高台上的旧贵族,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乡饮酒礼,是旧时代的产物,是为了彰显贵族特权而设。如今秦国早已不是那个尊卑有序的旧秦国,这种旧礼,绝不能再行!”
甘龙脸色一变:“君上,这可是古礼……”
“古礼若不合时宜,便该废除!”驷打断他的话,“朕今日在此宣布,所有试图更改新法、恢复旧制的行为,一律无效!违抗者,以国法论处!”
台下的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高台上的旧贵族们则面如死灰,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驷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乱象,旧贵族的势力依旧盘根错节,想要彻底肃清,恐怕还得请卫鞅回来。
他转身对身边的内侍说:“拟旨,召卫鞅即刻回京,主持变法事宜。”
内侍领命而去,驷望着远方,心中默默道:卫鞅,秦国需要你,朕也需要你。这一次,朕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广场上的欢呼声还在继续,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栎阳的街道上,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个远在偏远之地,却始终心系秦国的变法者——卫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