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67章 京都保卫战五

震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京都的伤痕，但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织田裕二在万民膜拜中策马缓缓入城，接受着沿途山呼海啸般的“英雄”赞颂。他神情肃穆，一派忧国忧民、力挽狂澜的明主风范。然而，他的目光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藤原家等府邸方向升起的几缕孤烟，在他眼中如同祭奠成功的袅袅青烟。而藤原家的大公子——藤原阔海正穿着丧服跪在父亲棺前，他沉默不语却思绪万千，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御医所内的气氛与外界的狂热截然不同。城破的恐慌虽因织田裕二的“神兵天降”而消散，但涌入的伤兵数量激增，大多是缺口处血战后撤下来的残兵，伤势更加惨烈。哀嚎与呻吟依旧不绝于耳。

樱木雪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长时间的透支让她动作的精准度都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支撑她的是近乎冷酷的意志。她正跪在一个胸腹被重创、肠子外流的士兵身边，双手沾满滑腻的血污，进行着极其危险的脏器复位与缝合。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婉儿，压住这里！止血粉！”樱木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有一丝沙哑。

慕婉儿早已麻木了恐惧，她的双手因长时间按压和传递器械而颤抖，却异常坚定。她死死压住伤兵破裂的血管，将药粉精准地洒在樱木雪指示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的骚动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几名德康枫的亲卫粗暴地分开人群闯了进来，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的人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张刚毅冷峻、曾无数次在她心头留下印记的脸庞，此刻如同金纸，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是东野稷！

一股冰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樱木雪的心脏，比她面对任何惨烈伤口时都要强烈！但她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制了这不该出现的软弱。她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眼前的伤兵身上，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等！” 这命令不仅是给亲卫的，更是给她自己那颗骤然狂跳的心。

为首的亲卫眉头一拧，刚要呵斥，却被樱木雪身上那股骤然爆发的、混合着极度专注与无形威压的气场所震慑。婉儿强压下看到东野稷惨状时涌上的巨大心痛和恐惧，立刻扑到担架旁，手指颤抖却迅速地探向东野稷的颈脉，同时对樱木雪喊道：“雪大人！香川守…脉搏几乎消失！多处贯穿伤，左臂粉碎，失血过多！危在旦夕！”

樱木雪手下缝合的动作骤然加速，几乎化为残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当前伤兵的关键步骤。她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带着血腥气的风，几步就跨到东野稷的担架前。她俯下身，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投入巨石，剧烈地波动着，死死盯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下，那熟悉的、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气息，此刻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的手指如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迅速在东野稷几处大穴上疾点，暂时封住几处喷涌的伤口。那动作依旧精准，却比平时更快、更重，带着一种不容失败的决绝。

“烈酒！沸水！桑皮线！最粗的针！还有…我的‘续命丹’！快！”樱木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瞬间将整个御医所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她挽起袖子，露出同样被血水浸泡得发白的手腕，眼中再无他物，只有眼前这具濒死的、她绝不能失去的躯体。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压入心底最深处，只剩下纯粹的、燃烧生命的专注。“婉儿，清理创口，找出所有出血点！快！他撑不过半刻钟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

一场与阎罗王争命的极限抢救，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医所内骤然展开。樱木雪的手稳如磐石，但她的心，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每一秒都如同刀割。婉儿感受到了樱木雪那份不同寻常的、近乎悲壮的专注，她用力点头，将所有情绪抛开，将自己化为最精准的工具，全身心投入到这场关乎东野稷——也关乎樱木雪心中最重要之人——性命的战斗中。

京都城外，靠近西墙缺口的焦黑土地上，东野轩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每一次拖动残躯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肋下的伤口仿佛有火焰在灼烧。怀中被鲜血浸透的油布包裹，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意志，也支撑着他最后的力量。

他看到了城墙上飘扬的织田木瓜旗，听到了城内震天的欢呼，这声音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那个被奉为英雄的男人，正是这场浩劫的元凶！

“兄长…雪…真相…”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呐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挪向那个残破的、象征着生与真相的城门豁口。鲜血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暗红的痕迹，如同一条指向地狱的归途。

二条城的庆功宴在表面的觥筹交错中进行，暗涌的猜忌却如同美酒下的毒药。织田裕二享受着众人的膜拜，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席间的每一个人。

孤穆之（穆之）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冰冷。藤原家的精准屠杀、二条城奉行所那“无微不至”的监视、织田裕二那深不见底的笑意……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阴谋。他必须找到证据，找到那根金线背后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席间。他知道，织田裕二的眼睛正盯着他。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暂时摆脱监视的契机。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殿外廊下阴影中一闪而过——是阿月！她如同融入夜色的精灵，正警惕地观察着殿内，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询问、担忧，还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孤穆之的心头微微一暖，仿佛在冰冷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他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传递出一个信号：有疑，需查，待机。

阿月的身影如同水波般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孤穆之知道，她收到了。她会在暗处行动，如同最敏锐的猎手，寻找他需要的线索，或者，在他需要时，成为他脱身的利刃。这份无声的守望与默契，是这冰冷权谋漩涡中，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力量。

香川大名德康枫坐在席间，内心同样波澜起伏。他看着主位上光芒万丈的织田裕二，又想起在香川时自己勒令东野稷停止追查金线的情景。藤原家的惨剧太过巧合，巧合得令人心寒。他端起酒杯，想借酒压下心头的疑虑和一丝愧疚，却发现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只能沉默，如同这殿内许多心怀鬼胎的人一样。

在远离二条城喧嚣、曾被虾夷人用作密谈据点的邀月楼深处，一间更为隐秘的暗室内，烛火摇曳。织田隆三斜倚在软榻上，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冷笑，看着对面优雅斟酒的女子——兔娘。

“二哥这一手，真是玩得漂亮啊。”织田隆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赞叹，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借虾夷人的刀，先是处理了大哥，又让父亲昏迷，在把碍眼的藤原家连根拔起，自己再‘神兵天降’，成了万民敬仰的英雄。啧啧，这京都，这人心，都成了他掌中的玩物。”

兔娘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将斟满的酒杯递到织田隆三唇边：“三公子是在羡慕，还是…在谋划呢？”她的声音如同羽毛搔过心尖，带着诱惑与试探。

织田隆三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酒，顺势将她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手指轻佻地挑起她光滑的下巴：“羡慕？或许有一点。谋划？那是自然。”他的笑容加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二哥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清除了障碍，却忘了…这京都的水，比他想的要深。那些被他利用的虾夷人，那些被牺牲的棋子，还有…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人物’，比如那可怜的、差点死在城墙上的东野稷，还有那个在城外爬回来的东野轩…他们可都带着‘礼物’呢。”

兔娘依偎在他怀里，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哦？三公子似乎知道些什么有趣的‘礼物’？”

“礼物？”织田隆三低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足以让二哥那身华丽的‘英雄’皮囊，被彻底撕碎的礼物。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低头，在兔娘耳边呵着热气，声音压得更低，“兔娘，我需要你去留意一个人，二条城里的那个大雍人，孤穆之。二哥似乎对他也很‘关照’呢。看看他在查什么，必要时…给他一点‘帮助’。”

兔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娇笑道：“三公子吩咐，奴家自当尽力。只是…这报酬嘛…”

织田隆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容邪魅：“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来，接着喝！庆祝我们的‘英雄’二哥…暂时登上神坛！”他再次举杯，与兔娘轻轻一碰，清脆的声响在幽暗的密室中回荡，仿佛敲响了下一场阴谋的序曲。

京都的夜，并未因“胜利”而平静。英雄的光环下，医所里是命悬一线的守护，城外是背负真相的艰难爬行，权贵的宴席下是猜忌与监视，而在最深的阴影里，新的阴谋已悄然发芽。东野稷能否活下来？东野轩能否带回关键证据？孤穆之与阿月能否在织田裕二的严密监视下找到突破口？织田隆三又在盘算着什么？风暴的中心，从未真正离开这座伤痕累累的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