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的风裹着雪粒子撞在陈家灶房的窗纸上,陈旭东蹲在火盆前,指尖捏着张远山给的黄符直打颤。
符纸上的朱砂纹路像凝固的血,他想起张远山说"烧了它,能挡三天煞",又想起大哥陈向东昨晚拍桌子的动静——"妈你别咒我!
腊月廿八的货最金贵,错过这趟,春播的化肥钱上哪找?"
"小东,别烧了。"陈母从里屋出来,围裙上沾着没擦净的面渣,眼眶红得像泡在酒里的枣。
她伸手要抢符纸,指甲在陈旭东校服袖子上勾出个线头,"你哥要是真撞了邪,烧这个顶什么用?
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他在院里转,嘴里念叨'车轮子发烫'......"
"妈!"陈旭东猛地缩回手,符纸边缘在火盆里蜷起焦边,"张师傅是李宝哥带来的,李宝哥能找着乾陵的宝贝,他说的肯定准。"火苗"噼啪"炸响,符灰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在陈母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细盐。
陈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响:"随他去吧,这小子主意比牛还倔。"话音未落,外屋传来"哐当"一声,是陈向东摔门的动静。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棉袄,肩上搭着草编的货票,见屋里三双眼睛盯着自己,脖子一梗:"我走了,明儿晌午准回来。"
"向东!"陈母追出去,棉鞋踩在结霜的院坝上打滑,"车斗里别装铁器!
张师傅说那东西招煞——"
"知道了!"陈向东的货车轰鸣着冲出院门,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蟒,转眼就没了踪影。
陈母扶着门框直喘气,陈旭东看见她指节捏得泛青,指腹还沾着今早揉馍时没洗净的面,在门框上蹭出一道白印。
后半夜的火盆早熄了,陈旭东裹着被子迷迷糊糊睡去。
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梦里没有黑黢黢的车轮子往大哥骨头里钻,没有腥风卷着烧焦的橡胶味。
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纸上泛着青灰色,床头还飘着点符灰的焦糊味。
"小东!"陈母的尖叫从堂屋炸开来。
陈旭东光着脚冲出去,看见母亲攥着桌上的纸条,手指抖得像抽风的筛子。
纸条是陈向东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妈,钢材市场老张说有批新到的角铁,我去晚了就被人抢光了。"
"角铁!"陈母膝盖一软瘫在木椅上,椅背的雕花硌得她后腰生疼,"张师傅说铁器招煞......他怎么就记不住呢?"陈父抄起手机拨号码,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始终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县城钢材市场的大喇叭正喊着"腊月廿八清仓大甩卖",陈向东把货车停在张老板的档口前,哈着白气拍车厢:"老张,那批30号角铁可给我留着?"张老板从铁皮棚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根油条:"留着呢,就等你这老主顾。"他扫了眼陈向东发青的脸色,"你咋跟个霜打茄子似的?
昨晚没睡好?"
"可不么。"陈向东搓了搓冻红的耳朵,跟着张老板往仓库走。
脚底下的碎石子硌得棉鞋生疼,他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像有人拿块冰贴在那儿。
回头看,只有装货的叉车"突突"响着,铁铲铲起角铁时迸出火星,在冷空气中划出金红的线。
早餐铺的煤炉烧得正旺,陈向东端着粥碗的手突然抖了下。
碗沿磕在桌角,小米粥溅在蓝棉袄上,洇出块深黄的印子。
老板娘举着汤勺过来:"陈师傅这是咋了?
手直打摆子。"他盯着碗里晃动的粥,突然想起张远山说的"墨黑的煞顺着车轮子爬进骨头缝",后槽牙咬得发酸:"没事,许是风大吹的。"
出县城时已过晌午,货车斗里的角铁码得整整齐齐,用麻绳捆了三道。
陈向东把车窗摇下条缝,寒风灌进来,吹得仪表盘上的全家福直晃。
照片里他搂着媳妇,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闺女,媳妇脸上的笑比身后的油菜花还亮——可那是五年前了,媳妇跟人跑了,闺女跟着姥姥,他只能没日没夜拉货。
"嗡——"方向盘突然震得发麻,陈向东皱着眉去扶,却觉得掌心像压了块秤砣。
后视镜里闪过道黑影,他猛打方向盘,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吱——"的刹车声刺破空气。
货车撞断护栏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眼前最后闪过的是闺女周岁时戴的银锁,在阳光里晃出一片白。
陈旭东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他正蹲在院坝里给母亲揉腿。
屏幕上显示"未知来电",他刚接起,就听见个带着杂音的男声:"是陈旭东吗?
我是县交警大队的,你哥陈向东同志......遭遇交通事故,当场死亡。"
手机"啪"地摔在地上,陈母的手还搭在他肩头,指腹还留着揉腿时的温度。"东子?"她轻声唤,像在叫小时候走丢的儿子。
陈旭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能指着手机。
陈母突然扑过去捡起手机,贴在耳边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同志你说啥?
我家向东......"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像被人掐住脖子的母鸡,接着"咚"地栽倒在雪地里。
陈父冲过来扶她,刚触到她冰凉的脸,自己的太阳穴就突突跳起来,眼前发黑栽在雪堆上。
陈旭东跪在地上,看着父母的身体在雪地里蜷成两团,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交警来接他们去现场了。
事故现场的风更冷,像刀子往骨头缝里钻。
陈旭东隔着警戒线看见那辆熟悉的货车,车头撞得像团揉皱的铁皮,货斗里的角铁七零八落插在路边,有根还扎进了路基的树里。
陈向东趴在驾驶座上,蓝棉袄被血浸透,变成深褐色。
他的右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指节青黑,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净的机油。
陈母突然挣开搀扶的警察,跌跌撞撞扑过去。
她跪在地面积雪上,把脸贴在儿子冰凉的手背上,喉咙里发出呜咽,像受伤的母狼。
陈父摇摇晃晃跟过来,刚看清儿子的脸,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陈旭东站在原地,看着雪粒子落进大哥的头发里,落进母亲的白发里,突然想起昨夜烧符时,符灰飘起来的样子——像极了现在,飘在空气里的,没个着落的,绝望。
交警在旁边记录着什么,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有位老警察拍了拍陈旭东的肩:"节哀,我们会尽快调查事故原因。"陈旭东木然点头,看见母亲正用冻红的手,慢慢帮大哥把歪了的领口理好。
院坝里的灵棚材料还堆在墙角,是今早陈父准备给老支书搭的,现在却要用来......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裤兜里的符灰袋硌得大腿生疼。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警戒线外的人影。
有人在远处喊:"陈家的,来认遗物!"陈旭东跟着走过去,看见塑料筐里有大哥的驾驶证、半盒皱巴巴的烟,还有个带血的银锁——是闺女周岁时的那个。
他攥着银锁,突然听见风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像有人在喊"开阵",又像大哥货车发动时的轰鸣。
雪粒子打在交警老周的警帽上,他把事故鉴定报告往陈旭东手里递时,指节冻得发红:"刹车油管老化,低温下脆裂了。"报告上的铅字在陈旭东眼前跳成一片模糊,他听见老周又说:"不过...货车超载了,角铁压得车斗下沉,加重了刹车负担。"
陈母突然从灵棚里冲出来,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供糕。
供糕上的红枣被她指甲抠出个坑,枣泥沾在青布孝服上,像块没擦净的血渍:"油管老化?
他上个月刚在镇里修的车!"她踉跄着抓住老周的衣袖,"张师傅说铁器招煞,他偏要拉角铁...你们警察信不信,是煞星撞了他?"
老周叹了口气,轻轻抽回手臂:"大娘,我们只信证据。"他朝边上的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两人钻进警车时,尾灯在雪幕里划出两道暗红的痕。
陈父蹲在烧纸钱的铜盆前,火舌舔着黄纸,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突然抓起一把纸钱狠狠摔进火里,火星子"噼啪"炸响:"煞星?
煞星能把刹车油管咬断?"
灵棚的白幡被风卷起,露出棚下陈向东的遗照。
照片是去年秋收时拍的,他穿着蓝棉袄站在玉米堆前,嘴角沾着玉米粒,笑出一口白牙。
陈母突然扑过去,用袖子拼命擦照片玻璃:"东子脸脏了...妈给你擦干净..."她擦着擦着就哭出声,肩膀抖得像筛糠,"你咋就不听劝呢?
昨儿我摸你后颈,凉得跟块冰...你说跑长途的哪能没点凉气,可张师傅说那是煞...煞..."
陈旭东蹲在门槛上,看着母亲把供桌上的苹果碰得滚到雪地里。
他伸手去捡,指尖刚碰到苹果,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苹果上沾着母亲的眼泪,冰得扎手。
裤兜里张远山给的符灰袋硌着大腿,他突然想起张远山说"铁器招煞"时的表情:那老头眯着眼睛,指节敲着茶碗,茶水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波,"铁器属金,金气重的物件遇煞,能把煞引到骨缝里。"
"咚咚咚——"
院坝外传来敲门声。
陈旭东抬头,看见张远山的黑布棉鞋踩在雪地上,鞋边沾着泥点。
李宝跟在他身后,羽绒服帽子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个红布包。
陈母猛地站起来,孝带从头上滑下来,她也顾不上,跌跌撞撞扑过去抓住张远山的胳膊:"张师傅!
你可得给我们家看看...东子走得冤..."
张远山没说话,先看了眼灵棚里的遗照。
他的目光在陈向东发青的嘴角停了两秒,才转向陈旭东:"符烧了?"陈旭东摸出符灰袋,袋子是用红布缝的,边角磨得发白。
张远山接过袋子,放在鼻端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烧得太急,符气散了七分。"他转身对陈母拱了拱手,"大娘,我先去看你们家祖坟。"
陈家村的祖坟在村东头的土坡上。
雪覆盖了荒草,只露出几截枯枝,像伸出的黑手指。
张远山踩着雪往上走,每步都踩得很实,李宝跟在他身后,能听见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快到坟前时,张远山突然停住,仰头看天。
李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阴云像团被揉皱的灰布,正缓缓往西南方向移动。
"看那堆渣土。"张远山抬手指向坟头右侧。
李宝这才注意到,原本平缓的坡地被堆起个一人高的土堆,土堆上还压着半块水泥板,"上个月修村道挖的土,就堆这儿了。"陈旭东小声解释,"我爹说反正荒坡没人用..."
张远山蹲下来,用枯枝扒开坟头的雪。
露出的黄土里混着碎瓷片和煤渣,他的枯枝突然顿住:"原本地脉是'玉带环腰',水从左绕,气从右聚。"他指向土堆,"这堆渣土压在'气口'上,把地脉截断了。"他的枯枝在地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圈,"现在是'断头局'——气进不来,煞出不去,家里顶梁柱要遭横祸。"
陈父突然咳嗽起来,他扶着旁边的老槐树,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张师傅...能破吗?"张远山没答话,从怀里摸出个铜罗盘。
罗盘指针转得飞快,最后"咔"地停住,针尖直指土堆。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雪:"破法有二。
一是铲了这堆渣土,把地脉接回来;二是迁坟,找块'双凤朝阳'的地。"他看了眼陈父发白的鬓角,"迁坟要花钱,铲渣土...明儿就动手。"
陈旭**然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后颈又凉起来,像有人对着他耳朵呼气。
张远山猛地转身,从红布包里摸出把铜钱剑。
剑穗是血红色的,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掐了个诀,剑尖直指陈旭东后颈:"冤魂缠上了。"陈旭东眼前闪过大哥撞车时的画面:碎玻璃扎进脸,血顺着下巴滴在方向盘上...他腿一软,差点栽进雪堆里。
张远山抓住他的手腕,把一枚用红绳串着的古钱套在他腕上。
古钱上铸着"开元通宝",边缘有些磨损。"戴着,"张远山说,"夜里别往村东头走。"陈旭东摸了摸古钱,觉得有股暖流传进胳膊,后颈的凉意竟真的淡了些。
回村时,天已经擦黑了。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几盏红灯笼,是准备过小年的。
有几个村民凑过来,王婶攥着张远山的袖子:"张师傅,我家娃最近总说看见白影子...您给瞅瞅?"张远山笑了笑:"明儿再说,今儿陈家的事要紧。"
李宝落在后面,看着张远山被村民围在中间。
雪光映着他的白发,倒像头上顶着团云。
陈旭**然跑过来,手里攥着个塑料袋:"李宝哥,这是我哥的银锁...您帮我收着?"塑料袋里的银锁沾着血,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李宝接过时,指尖触到锁上的刻字——"长命百岁",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对了,"张远山突然回头,"等陈家的事了了,明儿我想去上海老城隍庙转转。"他搓了搓手,"听说那儿有个卖古钱的摊子,收着枚唐镜,说不定跟乾陵有点干系。"李宝一怔,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揭开乾陵之谜。
雪还在下,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混着陈母的哭声,在空气里散成一片模糊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