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烟雨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不凑巧

坟堆周围积雪清理完毕，陈宣意外的发现，周老伯的坟头上居然有一片青草嫩芽吐尖。

“老伯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欢迎我的到来吗？”陈宣笑了笑道，明知只是偶然，周老伯也不可能回应他，但就是由衷露出笑容。

其实陈宣内心是有些感慨的，这位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老年丧子，含辛茹苦把两个孙子拉扯大，其中一个还患有脑疾，个中辛酸难以言表，最后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以免年幼的孙子孙女麻烦，更是早早准备了棺材。

而今安寝无人问津的角落，黄土一堆，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若非还有孙子孙女在世，逝去几年的他谁又还记得呢。

会有人记得的，至少陈宣记得。

类似周老伯这样的人世上无数，只是其他人并未在陈宣生命中产生交集。

陈宣将带来的祭品摆好，半道购买的香烛纸钱点燃祭奠，持三炷香躬身拜了三拜，随后席地而坐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墓前请周老伯喝，一杯自己饮下，吃吃喝喝自言自语和周老伯聊天。

“周老伯，又是新的一年开始，我长了一岁，小苗和富贵他们也是，我还记得当年在你家蹭的那顿饭呢，虽是粗茶淡饭，却也是你拿出最好的招待了，很好吃，真的，我是过过苦日子的，能吃饱就满足”

“您老苦了一辈子，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安息吧，也不用放心不下小苗富贵他们，近年来我收到了他们寄来的几封信，过得不错呢，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算算年龄，小苗如今都十六岁了吧，大姑娘了，我比我家小丫头还大一岁呢，很能干，木匠手艺已经出师，我开的家具店，如今她可是大师傅之一，手艺很好，还有富贵，他虽脑子不灵光，但做事很专注，我传授他的粗浅武功都练出名堂了，年纪不大，但几年来已经有不错的内力火候，不惹是生非的话，保护小苗足够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他也不是会惹事的人，别人不把他欺负到一定程度都不会还手”

“对了周老伯，您或许还不知道吧，我家少爷考上状元了，利害得很，当初的什么景国八大才子在他面前啥也不是，您老或许还不知道状元的含金量吧，这么跟你说，如果八大才子是天才的话，那么在状元面前，也就是见他的门槛”

“状元啊，全国老老少少加起来上千万读书人，每三年才出一个呢，可不是舞文弄墨会做几句酸诗的所谓才子能比的”

“晚辈可不是在给你显摆啊，而是在和你分享喜悦，小高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嘛，有一种古怪的养成心态，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就跟个老父亲似的，这种感觉你老人家懂吧？”

“然后我也不差，大宗师修为，走到哪儿都是牛逼闪闪的存在，哦，这个我给您说过”

“对了周老伯，晚辈再有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呢，娶的是扶摇公主，可惜到时候不能请你喝一杯喜酒了，来，我们干杯，就当提前请你喝喜酒了”

“还有还有……”

平时陈宣并非话痨，可此时在周老伯的坟前，他似有说不完的话，或许是因为老人家孤零零躺在这里太孤单了，亦或者只有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把自己内心的一面表露出来，平时总是那么没心没肺。

絮絮叨叨间，陈宣带来的一坛酒喝完了，自己喝一半，一半敬周老伯了，饭菜也吃了一半，剩下的不知道会便宜谁。

莫说这个时代，就是陈宣老家那边也有人偷吃祭品的。

待到晌午，陈宣也懒得收拾了，起身道：“好了周老伯，晚辈就不打扰您了，来年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再来看你，世上有无数人，可人的一生能够接触到的有数，产生交集得更是少之又少，还能留下深刻记忆的就不多了，每少一个都是遗憾，总要有人记得不是么”

说完他凝视墓碑片刻转身离去，不久后来到了墨城，这个曾经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又仿佛变了很多。

漫步来到小苗家，铁将军把门，她们姐弟俩并不在家，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或许如今小苗自己是木匠的原因，多处有修缮的痕迹，打理得很干净，小苗一直都是个勤快的女孩子。

没人在家，陈宣也没有溜进屋去，而是去往家具店方向，想来小苗在那边忙活吧，新年都不休息，她总是闲不住。

前往家具店的路上，陈宣路过了当初住了七年的河边小院，这里早已经卖掉换了主人。

让他会心一笑的是，这里络绎不绝的有人驻足观望，多是学子，看样子还抱着朝圣般的心态，状元郎曾经的居所呢，或许他们是来此沾沾才气吧。

听围观的人们讨论，这套院子如今居然有人开出了十万两的高价，但主人却压根不卖。

啧啧，当年置办这套院子，前前后后拢共花了千两左右，而今价值翻了百倍，去年南归的时候就不该卖的，血亏啊，姨妈血都亏出来了。

人的名树的影，随着小高中状元，这套院子的价值还不原地飞升呐。

仅仅只是路过而已，看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陈宣并未过多逗留，有意思的是，河对面的荣嫂又在揍他男人了，打得抱头鼠窜鸡飞狗跳。

那俩口子似乎就没消停过，可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依旧和睦，莫非夫妻感情是打出来的？

闻香阁的小姐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那个因为一首残诗身价暴涨的红泪姑娘早就被人遗忘，或许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会偶尔提及吧……

来到家具店，陈宣依旧没有看到周小苗姐弟俩的身影，甚至周围都没感受到她们的气息，莫非外出做工去了？

走进店里，陈宣对柜台后面算账的方师傅招呼道：“方师傅，新年好啊”

方师傅是周小苗的师父，当年周小苗拜他这个木匠为师，家里的条件才逐渐好起来的，陈宣开这家家具店是为了暗中照拂周小苗，方师傅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闻言方师傅抬起头来，看到陈宣愣了一下，旋即惊喜的离开柜台道：“陈公子，不，东家你来啦，快快请坐，我这就让人上茶”

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陈宣笑道：“方师傅不必客气，我路过顺便过来看看，这里还好吧？”

“回东家，这里一切都好，没有人来找麻烦，生意也还过得去，按照你的吩咐，挣的钱用于维持运转工钱开销之余，其余的都用于暗中接济穷苦孤寡了，东家你先喝茶，我这就去拿账本给你过目”，亲自给陈宣倒茶的方师傅转身道。

陈宣摆摆手说：“不必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不是专门查账的，方师傅做事我还是信得过的”

这可把方师傅感动坏了，相信他的人品，这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认可，他取来账本说：“多谢东家信任，账目还是要看的”

既然如此，陈宣也做做样子，接过账本随意翻阅问：“对了方师傅，怎么没见小苗她们，外出做工去了吗？”

近一年来的账目都在这里了，做得很详细，一切都有迹可循，哪怕陈宣不是专业会计也一目了然，他就没指望这家店挣钱，只是用于照拂可怜的周小苗姐弟俩而已，甚至都没和苏柔甲提过在墨城还有这样一家店。

方师傅回答道：“小苗她们不在店里，也不是外出做工了，她前天给我说过，姐弟俩去给人拜年了，估计要耽误一段时间才回来，具体归期不定”

“这样啊，倒是不凑巧”，陈宣点点头道，难怪没看到她们姐弟俩的身影，感情是去拜年了，倒是正常，毕竟新年嘛。

乞丐还有三个朋友呢，周小苗她们也是有亲戚的，这时代的人们对亲情看得很重，逢年过节都会走动拜访。

只是这样一来这次估计是看不到小苗她们了，毕竟陈宣也不知道她们去哪儿拜年。

也不强求，能看到打声招呼自然是好的，从内心来说，没必要他也尽量不去打扰小苗她们的平静生活。

“等她们回来我说一声吧，小苗一直都念叨东家的好呢，就连富贵偶尔都会提到你”，方师傅笑道，内心无比羡慕周小苗她们，陈宣可是状元郎的左膀右臂呢，居然还能屈尊降贵前来看看这样的小人物。

摇摇头，陈宣说：“不用告诉她们，就当我没来过吧，省得扰乱了她们平静的生活，对了，她们姐弟俩近年来怎么样？”

“小苗长大了，手艺精湛，已经能独当一面，比我这个师父的手艺都好呢，出落得也越发标志了，只是没有人上门提亲，哎，说句不好听的，她有个拖油瓶弟弟，别人当面不会说，但娶了她就要多一份负担，以后估计嫁人都难，然后富贵还是老样子，东家别怪我说他坏话啊，他脑子不灵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是长得越发高壮了，一有空就闷头练功，像头牛似得不知道累，倒是厉害得很，年前一不小心就把一根合抱粗的圆木用手劈断，被小苗狠狠揍了一顿，那可是要打造家具的，知道做错事的富贵就再也没弄坏过东西了，他笨但很乖……”

提到她们姐弟俩方师傅就有说不完的话，有些话虽然不好听，可作为小苗的师父，看着他们长大，也是真的关心他们，徒儿徒儿，一个徒弟半个儿嘛。

听着关于小苗姐弟俩的事情陈宣也很高兴，她们也长大了呢。

只是患有脑疾的周富贵仅凭自己教他的粗浅武功就这么厉害了吗？手刀劈断合抱粗的圆木，后天境界也勉强算是一把好手了，‘阳县五虎’之一邓凌峰他爹练了一辈子武功估计也就这水平。

不过话说回来，周富贵虽然脑袋是瓜的，可他做一件事情无比专注认真，心无旁骛，毅力恒心加专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是天才了。

这样也好，他也不是个会主动惹事的，身在底层，有些本身自保不受欺负就够了。

闲聊间陈宣装模作样的翻完账本，放下道：“方师傅有心了，这里全靠你在操持，这样吧，以后从每个月的收入中拿出十分之一作为你们的奖金，你看着安排吧，我就不过问了”

“这如何使得，东家给的工钱已经够多了，还有这样一家店，不像当初那样四处奔波，怎敢再要东家的奖金”，方师傅连忙摆手道。

陈宣笑了笑说：“就这么定了，方师傅你也别拒绝，你们应得的，然后我记得小苗当初说过，她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家具店，这样吧，如果她还有这个想法的话，你就想办法安排一下，把这家店过到她的名下，反正地契在你那里，别提我就好，钱不够没关系，可以让她慢慢还，毕竟这不是施舍”

“全凭东家安排，你对小苗她们真好”，方师傅由衷道。

陈宣起身说：“她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当年偶遇也算是缘分，能帮一把是一把，举手之劳而已，好了，就这样吧，我就不打扰了”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啊，方师傅心头感慨，连忙挽留道：“东家难得来一趟，何必急着走，留下来吃顿饭吧”

“不了，我还有事儿，方师傅留步，我且自去”，陈宣笑了笑离开。

方师傅明白双方身份差距太大，也不敢强留，目视陈宣离去，心说小苗也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让陈宣这样一个大人物关照。

来一趟墨城，没能见到小苗她们，陈宣也谈不上遗憾，‘答应过’周老伯每年尽量都来祭奠，他没有失言。

离开家具店后，陈宣也没在墨城过多逗留，直接南下回家，哪怕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地方，杜鹃都跟了自己当侍女丫鬟，否则的话倒是会去那处荒宅看看。

想来杜鹃离去后，那处荒宅应该没有再‘闹鬼’了吧。

回到家也才中午，小丫头和杜鹃在给菜园子翻地，过段时间天气回暖后方便种菜，没做过农活儿的杜鹃学得很认真。

年后已经在快速化雪了，乍暖还寒，远山依稀可见残雪。

没打断她们，陈宣又不是时时刻刻身边没人捏肩捶腿就活不下去的人，回来后他思考了一秒钟，既然都去祭拜周老伯了，索性也去看看鹤翁吧，独自生活在迷雾泽中的它也挺孤单的。

打了声招呼，陈宣拎着一坛酒就出发了，依旧没带苏柔甲她们，倒不是不想让她们认识一下鹤翁，主要是鹤翁太强，平时不知收敛，她们靠近很可能出意外。

直线前往迷雾泽，一路翻山越岭，不久后陈宣再度见到了鹤翁，它依旧懒洋洋的盘踞在白云树上，像是个迟暮的老人。

来过多次的陈宣晃了晃带来的酒坛招呼道：“鹤翁新年好啊，晚辈来给你拜年了，给你带了一坛烈酒，知道你好这一口”

“小陈来啦，我老远就闻到酒味，好香，又是新年了么，自从白云睡着后我在这里陪他就没听到过新年两个字了，老规矩，我去抓条鱼，你负责烤来下酒”，它舒展身躯优雅来到陈宣身边高兴道，闻了闻酒味，嘴里有鹤涎滴落，随后迫不及待的一头扎进湖里抓鱼去了。

堪比宗师战力的异兽白鹤的口水，那可是一味难得的珍贵宝药，不过陈宣并没有收集的打算，否则也太埋汰了。

自从当初陈宣来取白云树枝后，后续来过很多次，吃过一次烤鱼的鹤翁就惦记上了，生鱼哪儿有考好的香，所以这里调料之类的常备。

鹤翁抓鱼的功夫，陈宣熟门熟路的开始生火，很快一条近两米长的大鱼被鹤翁抓来，刮鳞去脏抹上调料开烤。

陈宣做饭的功夫着实不咋地，但也谈不上难吃，大概率鹤翁也没吃过啥好菜吧，是以调料的香味被碳火激发出来鹤翁的口水就没停过。

“可以吃了吗？”它一个劲的催促。

心头好笑，陈宣说：“还得等一会儿，好菜不怕晚，要不鹤翁你先喝口酒解解馋？”

“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着它隔空一吸，一缕酒水入口，美美的打了个酒嗝，眼神就没离开过烤鱼。

鱼考好后它就迫不及待的开吃，没忘分一块给陈宣，一口烤鱼一口酒，别提多惬意。

陪它吃吃喝喝聊天，它就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一样，和陈宣熟悉后似有说不完的话，大多都是在回忆往昔和白云剑尊游历天下的经历。

曾经的白云剑尊也是个烈日般耀眼的人物，年少成名，剑压四方少有败绩，然而世人总是健忘的，而今已然没有人提及那个名号了。

这些事情陈宣听鹤翁说过很多次，每次来它都会说一遍，每次陈宣都认真听，内心知道年老的它很孤独，在思念陪伴一生的白云。

鹤翁别看实力强大，其实酒量不咋地，半坛酒下肚就晕晕乎乎打摆子了，吃饱喝足的它展翅飞到白云树冠差点栽倒下来，懒洋洋趴下道：“多谢小陈啦，我老了，喝点酒就犯困，睡会儿，你自己随意，看上什么你自己拿，全搬走都行，反正我去陪白云后都会送给你，省得便宜别人……”

说完它就睡着了，嘴里在流口水，似乎在回味之前的‘美酒美食’。

别看它喝醉了毫无防备，然而在这迷雾泽压根没有能威胁到它的存在，除非同级强者，否则想对它不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没打扰它，陈宣收拾收拾就离去了，也没带走任何东西，哪怕鹤翁说过他随便拿，和它相交陈宣并不贪图什么，而且它念旧，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许都有曾经白云的痕迹，暂时就不去破坏它的回忆了。

离开后陈宣也没在玉华国停留，更没有去找那些认识的人，相逢不如偶遇，他就是这么个随意的人。

一天之间他天南海北跑了两个地方，回到家也才傍晚，无所事事又开始摆烂。

隔天早上活动一番，吃了早餐他并未去睡觉，而是招呼道：“柔甲，备笔墨”

如今有丫鬟使唤，他连铺纸磨墨都懒得动手了，曾经当书童的时候这活儿可是干得溜熟。

书房内，在杜鹃苏柔甲这一大一小美女的注视下陈宣开始挥毫，字迹潇洒写意，好吧，说白了就是潦草，也算是个人风格了。

讲道理，他的字没高景明的好看，人家是状元郎，陈宣是拍马都赶不上。

明明两人从小到大享受一样的教育资源，为啥自己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呢，天赋全点武学上了。

很快写好拜帖，吹干墨迹，陈宣收起道：“走吧，我们出门一趟，去个地方”

“好的老爷，我们去哪里呀，要准备什么吗？”苏柔甲乖巧道。

摇摇头，陈宣说：“我们去太玄门拜山，暂时不用准备什么，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杜鹃说太玄门有隐匿阵法存在，陈宣打算去拜山看看能不能弄到手，也不强求，顺利的话，过后就去万窟山采集地磁元精，总之给自己整个浮岛还是要操作起来的，哪怕没隐匿阵法暂时用迷雾阵取代。

听陈宣说要去太玄门，小丫头倒是没什么，杜鹃倒是心头一紧，她曾经作为影杀门的杀手，天然和太玄门这样的名门正派站在对立面，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是杀手了，成功洗白上岸改头换面。

她照例去带上陈宣的佩剑，随后几人便出发前往太玄门方向。

太玄门位于柳洲，景国腹地稍微靠北，而与之旗鼓相当的无相寺则地处景国南方，都快靠近荣国了，两个有宗师强者的门派一南一北执景国江湖牛耳。

脑海中闪过关于太玄门的地域信息，陈宣这才反应过来，貌似小高上任的舟山郡就在柳州，只是太玄门并不在舟山郡境内，隔了大几百里，既然都去柳州地界了，回头顺便去找小高喝酒，要是那么近都不去打个招呼，被他知道指定得埋怨一番。

盏茶功夫陈宣就带着苏柔甲她们来到了太玄门所在的山脚下，这里有个小镇，陈宣先去茶楼歇脚，安排道：“娟姐，麻烦你走一趟，帮我把拜帖送至太玄门”

“好的老爷，分内之事，切莫说什么麻烦的话”，杜鹃点点头带上拜帖离去。

登门拜访有所求，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这是规矩，若是直接登门那就是不知礼数，犹如恶客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