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颍川方向的退缩,多多少少拖缓了刘备在河洛战场的推进速度。
但刘备对此也并不介意,反而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颍川尤其是许县周边,那都是好地方,曹操建设了那么多年。现在当地的曹军被迫有组织、有序地逐次后撤。
张飞不用费什么劲,只稍微用用力就能稳步前推,以很低的代价拿下原本需要拼人命才能得到的战果,何乐而不为呢。
相比之下,其他方向因此拖慢一两个月,分走一些兵力,都是可以接受的。
而随着曹仁逐步退入河南尹境内,颍川全境丢失,更多细小的连锁反应,也在不断发生。
比如曹操原本在虎牢关以东、颍川和虎牢关之间,还有大半个陈留郡——虽然陈留的酸枣等地,早就被关羽夺取了,并且变成了进攻虎牢关的跳板,但至少郡治陈留县周边此前是一直在曹操手上的。
现在随着颍川方向的败退,陈留也被三面包夹,又处在大平原上,自然也不得不放弃。
陈留与许县之间的中牟、官渡、新郑等县,自然也要逐次放弃。
至此,曹操在河洛盆地以东、以南的平原地带,所有郡县都彻底丢光了,一点不剩。
整个过程基本没打什么硬仗,前后也就花了刘备一两个月时间。
这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因为这就是“曹操疑似弑君”这一恶名的正常加成效果。
皇帝都极有可能是死在曹操手上,周边几个郡动摇投降刘备还不是顺理成章的。
……
曹操本人留在雒阳,花了一两个月想要稳住局势,但除了地盘越丢越多,部下越逃越散,什么事情也没做成。
尤其是到了七月过半之后,情况愈发恶化,已经开始出现雒阳朝廷里的朝臣,直接弃官偷偷逃亡,渡过黄河去河内投奔刘备了。
这种人的心态,或许就跟原本历史上,刘备围困刘璋的成都时,城内的许靖等高官逾墙而出差不多吧。
曹操控制的朝廷中枢,属实是进入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中元节刚过那几天,还只是两三个朝臣零星逃亡。曹操还派出骑兵巡逻队,沿着孟津到成皋的黄河南岸,搜索捕杀逃亡者。
但是短短半个月之内,到七月底的时候,朝臣的逃亡已经是常态了,每天都有逃的。而且进一步发展到中下层的小吏成群结队逃。
或许是这种众叛亲离的场景,刺激到了曹操。也让曹操认清了现实,知道在诸葛兄弟的加持下,刘备和自己打舆论战,自己是绝对没希望的。
不管曹操怎么辩解,说是“耿纪韦晃劫持天子并撕票”,相信这种说辞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相信刘备那封“罪己教令”的人却越来越多。
刘备削了自己的封邑,还削了一点诸葛瑾、赵云、周瑜的封邑,为救驾延误的事情担下了责任。这个姿态赢得了天下人的信赖,曹操不管怎么跟进都是拉不回来的。
终于,在建安十八年七月底的时候,也就是天子刘协崩殂后大约一个半月,曹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不演了,干脆另起炉灶。
七月二十五这天夜里,他私下里召集重臣,在丞相府里开了一个小会。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嘛。这种决定天下的大事,几个核心心腹商量就够了。
至于朝议那种大场合,不过是已经做好决定后再补个流程、粉饰一下程序正义罢了。
与会的也就荀彧、郗虑、司马朗、司马懿等人,连华歆都没请。
会议的讨论内容也非常直白,曹操一上来就问:
“陛下遇害马上就快两月了,天下不可无主,而陛下诸子皆年幼。值此播乱之秋,能让这些幼童继承大统么?诸位以为,哪位皇子可立?”
曹操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一问不过是走走过场。到了这时候,他其实谁都不想立了。
因为他知道立了也没用,也拉不回人心,纯粹是无意义的骗自己罢了。
众人听了这么重磅的问题,也不敢轻易接话茬,哪怕是这几年已经颇受重用的司马懿也不敢。
跟很多后世看官印象里的情况不同,建安十八年的刘协,已经留下了好几个儿子了。
历史上刘协最后禅让,当了山阳公,山阳公的公国也能一直传继下去,直到西晋末年、永嘉南渡前夕,可见刘协一脉子孙繁衍还是不少的。
所以如今天子被杀,理论上曹操当然应该挑一个刘协的儿子来立。
刘协原本的长子名叫刘冯,但是在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前就死了。史书没说其母亲是什么,但估计不是皇后伏寿生的。
因为那个时间太敏感了,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前,刚好是董承案发、董承和董贵人都被杀害的时候。董贵人当时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自然是胎死腹中。
这个刘冯,也很有可能是董贵人之前所生,但按照史书,刘冯并不是被定罪杀死的,而是病死,那说不定就是曹操让人用下毒之类的手段,让孩子夭折。
刘冯之后,刘协又生过好几个儿子,其中两个是皇后伏寿所生,但是在前几个月伏寿被曹操毒死后,曹操也想过把这两个孩子一并毒杀——
原本历史上,皇后伏寿是被问罪幽禁而死,所以她生的两个孩子也可以被株连,曹操是公然杀皇子的。
这一世,伏寿死时没有问罪,对其儿子的处置,自然也要缓一缓。如果一下子毒死太多人,也容易引来外界怀疑。
所以曹操在伏寿死后、刘协死前,只来得及毒死这对夫妻所生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另一个一直拖到刘协也死了之后,才在七月份急急忙忙毒死。
之所以从六月中旬到七月初,曹操一直没敢议立新君的大事,只敢一边以丞相监理全部军政事务,一边给皇帝治丧,为的就是把这个孩子斩草除根。
这孩子的亲生父母都死在曹操手上,曹操怎么敢让这种人上位?
伏寿亲生的孩子全部毒死完之后,刘协就只剩下另外四个妃子所生的小儿子了,分别是济阴王刘熙、山阳王刘懿、济北王刘邈、东海王刘敦。
这四个孩子都是前一年、建安十七年刚刚封的王(原本历史上就是那一年封的),他们全都出生在官渡之战后,而且年纪都比伏寿生的那两个更小,母亲也都是曹操给刘协找的女人,但并没有曹家的女儿。
这四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也是建安八年出生,现在虚岁十一。最小的建安十四年才出生,虚岁五岁。
这种战乱之世,刘备都打到河内了,让一个小孩子当皇帝,那不是开玩笑么。
众人沉默了许久,荀彧才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表态:“值此战乱之秋,幼主继位,必然主少国疑。非要立的话,也只能以长幼而论。先帝诸子都还是童稚之龄,也看不出贤与不贤。”
其余众人,听了荀彧的意见后,都偷偷看向曹操,想看看荀彧这番投石问路的话,究竟会激起何种反应。
立年纪最大的,那就是虚岁十一的刘熙了。
而曹操并没有立刻评价荀彧的话,只是哆嗦着摸着自己的胡子,场内氛围死一样寂静,让所有人心情压抑,大气都不敢透。
过了很久很久,曹操似乎是从荀彧的话里,断章取义地找到了一两个能为自己所用的点,缓缓开口道:
“文若有一点倒是说得很对,到底是老成谋国——至此四方扰攘之秋,让一童子骤得神器,岂不是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反而害了他们!”
郗虑、司马朗、司马懿等人,听了丞相这句语气森然地表态,心中也都惊骇,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丞相和令君之间,对于天下根本的问题,已经出现了分歧。
而曹操说完一句话后,也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显然是在等待荀彧的反应,想看看荀彧会不会立刻激烈反驳。
但荀彧却又沉默了,显然是不打算“主动防御”,也不打算“主动劝进”,只想等曹操自己把话彻底挑明,他才会劝。曹操如果想继续和稀泥,让别人出头,那荀彧也会继续沉默。
曹操看了荀彧这样子,心中也颇有几分不喜。
文若虽有王佐之才,但做事没有魄力,不敢孤注一掷。
曹操想了想,又说道:“先帝历经了那么多年磨难,最终也没能否极泰来,反而死于劫持者之手,可见天命已移,汉祚当终。
如此战乱之时,十岁童子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为其招来杀身之祸。其余宗室近支,也无德才威仪可立之人……”
曹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但他毕竟还是稍微要点脸的,希望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还是有人能为他代劳。
他看了司马懿一眼,司马懿也有点领会,但终究不是很敢,于是先出言铺垫附和:“丞相所言甚是,如今天下,还有几人食汉禄?又有几人是先帝拔擢?
先帝之威仪,早在李傕郭汜屠长安时,便耗散殆尽,此后十八年,都是丞相以一己之力,强行延续汉祚,丞相功德巍巍,合当受命……”
说到“合当受命”四个字后,司马懿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那些实质性的内容,还是需要更直白一些的白手套吉祥物来说。
终于,旁边一贯干脏活的郗虑,被曹操和司马懿的双簧烘托到这个份上,知道该自己干活了,终于起身说出最后的临门一脚:
“臣以为,丞相功德巍巍,合当受命,请丞相早正大位,代汉而驭万民。”
曹操终于听到了他最想听的那句话,哆嗦的身体也一下子不抖了,还长长吁出一口气,但却丝毫看不出得意之色。
有的只是一种无奈的如释重负。
他很清楚,到了这一步,就算自己当了皇帝,也打不过刘备了。
但是不当,也打不过刘备。
该心向汉朝而背叛他的人,都已经背叛得差不多了。
现在还留在他这边的,都是心中完全不在乎汉室不汉室,只要有官位,有权有钱就行的。
曹操实行了那么多年的唯才是举取仕,好处也是有的,那就是他笼络过来的人才,有很多不在乎道德感,也不在乎汉不汉的。
皇帝死后这一个半月,局势动荡,应跑尽跑,已经把这群人提纯了。
既然如此,他觉得过一把当皇帝的瘾,一来可以为自己的一生留下更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来么,他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当了皇帝,对天下人也有好处。
至少全天下都不用再那么虚伪的演下去了。自己解脱了,刘备也解脱了,诸葛瑾也解脱了。也让刘协那几个儿子解脱了。
说不定诸葛瑾将来能看透他这层深意,看透他已经“如诸葛瑾和鲁肃的神谕预言,演好了一个‘今之项羽’的角色”。
项羽当年也杀了义帝,但项羽家族那些投靠了刘邦、跟项羽划清界限的人,也没被刘邦全部处死,也有被迫改姓刘活下来的。
比如项伯之类的内奸。
这事儿,曹操不可能去跟刘备、诸葛瑾商量,对方也不会搭理他。所以他只能先做好自己,先干为敬。
这个干不是干杯的干,是干事的干。
或许有人会觉得,曹操原本历史上局势那么好,都没称帝,现在局势那么差了,怎么反而下决心了?
但这其实不奇怪,因为当一个人家大业大的时候,如果继续激进,不能让他明显飞跃,但激进失败的风险,却有可能把老本都赔进去,那种时候当事人自然会选择稳健的投资风格。
只有本来就没多少本钱,不搏一把大的也只会慢性死亡的人,才会舍得一身剐去搏。
曹操已经知道自己不搏也是死,何不轰轰烈烈一点呢?
不知不觉间,曹操已经有些矮化,但也更真实了,矮化到了有向桓温靠拢的趋势。
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
“十日之内,做好祭告天地、先帝,受禅汉统的准备,朕就在雒阳北宫践祚称帝!具体的由头,你们自己去想。”
众人都觉得这个事情有些草台班子了,但也不得不接。
最后,还是干惯了脏活的郗虑表示:“何不让先帝所遗四子,都各自上一道表章,自称年幼不能理政,且汉祚已终,他们不敢继承先帝大统,主动劝进丞相。”
曹操一想,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这跟皇帝直接禅让还是不一样的,但效果也还行。
等于是先帝死了,还没有立新皇帝,但先帝的儿子们都公开表示自己没资格继位,德不配位,辞让给曹操。
这种事情,此前历史上并没有先例。不过曹操何许人也,他对于创造历史也没那么反感,就惊世骇俗一下好了。
当然,曹操也很快就想到了,刘协的儿子们这样辞让,其实也会帮到刘备。
因为他们辞让的理由是“先帝子嗣里没有德配为君的人,所以只好辞让”。但先帝的子嗣里没有,不代表宗室旁支也没有,到时候刘备就可以跳出来说“他们德不配位我配位,所以汉祚还是应该延续,只不过是由我来延续”。
但现在曹操已经顾不上这些,自己能过把瘾,哪怕同时也帮到刘备了,那就帮到好了。
他已经非常豁达,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