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听了郭嘉的劝,便决定做两手准备。
一边继续在樊城这儿死战消耗、疲敝关羽张飞,
一边做好随时待命的准备,等到大雪气温骤降、白河封冻,就带领一部分曹军嫡系精锐,突围反击,殊死一搏。
当然,此时此刻,曹仁考虑的“突围殊死一搏”,还不能等同于“突围逃命”。他内心还存了一丝随机应变的幻想,万一到时候突围的战机真的足够好、敌人的防备也足够松懈,那他也是可以考虑突围击溃关羽张飞,败中求胜的——
这也不算痴心妄想,当年刘备和关羽被纪灵和刘勋围困在淮阴城内时,关羽突围反击,也并不是打着逃命的主意,而是实打实指望击溃刘勋和纪灵的。
关羽能有如此雄心,他曹仁凭什么不可以?只要敌人懈怠了,有机可乘,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决心归决心。
这个计划要想具体落地,曹仁仅仅是略一细想,就发现了很多问题。
所以他也一事不烦二主,趁着眼下郭嘉貌似还有点精力,便顺势问完。
曹仁敏锐地指出:“若是真到了大雪封冻白河之时,河道狭窄,突围的路不宽,我军也不可能全军突围吧?而且一旦全军突围,樊城立刻便会失守。
关羽惊觉变故,立刻就会围追截杀,到时候一旦被关羽切断,首尾不能相顾,怕是还不如留守樊城……”
曹仁想的这个问题,也是非常现实的,这种城中驻军极多的战役,很少有直接弃城全军突围的。至少要留下一支阻击部队。
这样一来可以麻痹敌人,让敌人即使发现了出城的部队,也判断不出到底是突围还是反击劫营/偷袭。二来也可以断后掩护主力,让城池不至于立刻丢失,也加大攻城方追击的难度,让他们不得不把精力花在夺城而非追敌上。
所以,曹仁等于是需要留一颗弃子,在他带着主力精锐突围的情况下,继续用樊城这块磁铁死死吸住关羽张飞。让他们没法放开手追。
但是,战局已经如此危险了,谁来当这颗弃子呢?
曹仁是真心在想,这个任务有谁有能力担当,既能确保演技够像骗过敌军,又能确保稳住军心,让断后部队继续死守。
而就在他犹豫之时,郭嘉却主动开口了。
“子孝,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几日,我帮你完善一下突围的计划,真到了那一天……我这病体,注定是走不了的,就当最后为丞相尽忠一次。
我虽不才,却也略懂一些减兵增灶、虚张旗鼓的诱骗之术,至少能拖住关羽张飞一阵。
到时候新野徐公明再稍稍接应一下,关张只要不是全军全力追击,我军主力应该能安全突出重围的……”
天地良心,曹仁一开始的时候,真是完全没想到郭嘉这个留守人选。
他知道郭嘉深受丞相信任,怎么可以抛弃呢?如果自己卖了郭嘉,就算活着回到宛城,肯定也会被丞相责罚的。
所以听了郭嘉的话,曹仁几乎被吓了一跳,连连否决:
“奉孝何出此言?我军中难道没有部将可以担任届时的断后留守之责么?何至于让你冒险!”
郭嘉却无力地摇了摇头:“子孝放心,我不是那种非要以死求名之人。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是熬不过这个寒冬了,多少医匠都看过了,用了多少名贵良药?
丞相那边,我自会提前上一道临终遗表,明我心迹,丞相也必不会责罚你的……”
曹仁连忙澄清:“我岂是担心责罚?奉孝,你可是丞相最信赖的军师……”
郭嘉:“知道你不担心责罚,那你就当是让我凭空得个美名,还能让子孙多得荫庇,有何不好?难道要我病死榻上,寂寂无闻么?”
曹仁这才不说话了。
郭嘉最近的病情,他也是知道的,。
军中能找到的名医都看过了,都说是身体底子已经彻底虚乏衰竭,非药石可挽回。
历史上,郭嘉在曹操南征之前那年就死了。如今事实上已经比历史同期多活了大半年。
而且这一世郭嘉的健康情况底子并没有历史同期好,只会更差。几年前他在彭城之战时,跟随张郃撤军途中,坠马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变本加厉地酗酒和靠药物止痛,身体底子愈发糟践了。
要不是没有机会再跟随北征乌桓、没有遭遇幽州寒冬的风沙严寒洗礼,说不定郭嘉一年多前就该死了。
也正是仗着这一世郭嘉驻防的地区气候更加温暖,环境对肺疾病人更友好些,才多熬了那么久。
但今年这个寒冬,他终究是无论如何熬不过去的。
曹仁知道郭嘉打定了主意,要临终求个美名,给子孙多留点赏赐和爵位,也就没硬拦着他。
只是委婉表示,希望郭嘉写完临终遗表后,别急着用印封装,先让他过目看一眼。
郭嘉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便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儿的商讨,也算是就此尘埃落定。
曹仁当晚就回去了,定下了这个策略,再不更改。
而又过了一天之后,郭嘉就派人来请他,曹仁上门顺便探病了一下,然后就当面看了郭嘉刚写好的、给曹操的临终遗表。
信的言辞恳切,而且分成了两份。
一份是公开的遗表,可以被朝廷归档收录的。
另一封则是给曹操个人的私信,写一些见不得光的私房话,包括郭嘉自己的私心考量。
曹仁看完,也是叹息不已。这些表、信没有任何问题,也不会牵连曹仁,反而让曹仁感受到了奉孝和丞相之间深不可测的互相信任。
“丞相能得奉孝,也算是古今美谈了。与刘备得二诸葛相比,也毫不逊色。”
看完之后,曹仁慨叹一声,把绢帛重新卷好塞进竹筒,递还给郭嘉。
……
曹仁和郭嘉为前途密谋的同时,樊城主战场上,关羽和张飞发动的消耗性攻势,一直在绵绵不绝地持续着。
郭嘉帮曹仁设想的突围计划,需要依靠大雪和封冻天候的配合。
而等待这种天时到来的过程,对曹仁而言,无疑是一段难熬的经历。
此后短短数日之内,大雪倒是还没等来,曹仁却首先等到了敌军攻势的加强、进攻手段的升级。
那天大约是腊月初六,也是曹仁和郭嘉完成谋划之后的两天。
曹仁原本觉得这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消耗战之日,一大早他就亲自巡城了一圈,激励士卒奋勇守住,不可懈怠。
随着日头渐高,双方投石机又开始互砸。
关羽不断派出防具完备的辅兵队填河破坏,城头的弓弩手拿这些顶着大藤盾、或是推着带防箭护盾的推土车的敌人,完全束手无策,只能依靠投石车冒险开火反制。
碎石雨砸在藤盾和推土车上,才能把藤质或木质的机械结构彻底砸烂破坏。但防守方火力点的暴露,也照例会招来更多的反击报复。
曹仁一开始也没觉得不对劲,但稍稍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发现,今天敌军的投石机校准效率似乎出奇的高。
关羽的投石机在反制曹军时,哪怕第一轮射得不是很准,第二轮、第三轮着弹点很快就逼近了曹军投石机的阵位。
要知道在原本正常情况下,关羽花上四五轮校准射击,也未必能锁定曹军投石机的位置。曹仁和关羽打了那么久,对敌人的实力已经心中有数了。
而自从此前曹仁用投石机反砸敌军的井阑、望楼,逼得敌军不得不把望楼造得离城墙更远、视野角度更差后,敌军的投石机校射精度就进一步下降了,有时校准十几轮都无法明显缩小误差。
今天突然如此反差、一下子变得那么强,曹仁又如何不心惊?
正在曹仁惊疑不定、似乎被打懵了的时候,他身边一名部将眼神好,突然指了指远处天上提醒他:
“将军快看!那莫不是一个加大的孔明灯?”
曹仁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轻薄丝革制成的浮囊,飘在半空之中,内里隐约还透出火光。
而且那玩意儿还在朝着樊城城墙方向飘来,似乎有越来越近的趋势。同时其高度很高,足有两百步以上。
一些基层的曹军军官和弓弩手们,似乎也发现了这玩意儿,在最初的恐慌后,也有人试图朝着那玩意儿放箭,但射程全都不够,箭矢根本射不了那么高。
至于床子弩的射程,理论上倒是够的,但床子弩平时都是放置在发射平台上,临时根本没法调整到那么高的仰射角度。
最终,曹军将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玩意儿在斜上方持续窥探己方军情虚实,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单方面挨打挨看的窘迫,实在是太伤士气,太憋屈了。
也亏得“孔明灯”这种东西,已经问世近十年了,当初诸葛兄弟在帮着自家叔父平定豫章时,最早就拿出来用过,后续也用过几次,用于传信、放火、制造混乱。
所以曹军将领多多少少还是知道孔明灯这种存在的,只是不会造而已。
今日再看到眼前这个近似球形的、放大版的存在,才不至于直接当成神仙显圣。
否则的话,那就不仅仅是憋屈、伤士气那么简单了,直接军心崩盘都有可能。
“放箭!给我放箭!不惜代价把那东西射下来!”
曹仁一时还无法冷静,看到敌军这般耀武扬威地将自己捏扁搓圆,心中忿怒,狂叫着逼迫属下不停放箭。
但放了几阵之后,毫无结果,他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他身边一些部将,也渐渐看出端倪来了。知道这个奇怪的大号孔明灯,估计就是敌军投石机能那么快校准的重要原因。
眼看己方投石机损失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有些投石机都没开火、没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都免不了被敌军投石机点名。
负责投石机部队的曹军军官终于扛不住了,飞奔来向曹仁汇报近况,并且请求把投石机后撤部署、彻底撤出城外投石机的反击射程范围。
曹仁听到这番请求时,脸色铁青。
他当然知道,这一退,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压制关羽填河的运土车,将来也难以再压制关羽的葛公车和云梯车。敌军后续的攻城也会因此更加顺利。
但是,曹仁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么?没有,他只能选择忍受这些不利。
曹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最后默哀了一会儿,然后仰天长叹,果决地一挥手:“把霹雳车阵地全部后撤!推到关羽的霹雳车砸不到的地方!其余士卒不得妄动!给我继续原地坚守!”
听了曹仁的命令,负责投石机部队的军官们才如蒙大赦,连忙下去安排。曹军的投石机群也很快被迫靠后部署,灰溜溜地撤了。
曹军守城部队失去了投石机的直接火力支援,不由士气愈发低落,防守也变得左支右绌起来。
而关羽一方,见到曹军的投石机骚扰频次、力度越来越低。
关羽也知道这定然是子瑜最近鼓捣的新观瞄装备发挥作用了,压制住了曹贼,不由颇感欣慰。
关羽非常擅于鼓舞士气,有了这种好消息,当然要立刻通知全军,让将士们都不要再担心敌军的碎石雨阻击。
毕竟普通的基层将士,观察力不可能有那么敏锐,有些优势己方明明已经赢得了,基层将士也未必能立刻察觉到,这时候就需要将领派人宣传,让上上下下都尽快感受到己方的优势,从而信心爆棚。
一天之内,关羽部的攻城力度更加迅猛了。
……
当天的攻城消耗战,最终进展非常顺利,对曹军外围防御的破坏进度,也是空前加快了。
入夜收兵时分,关羽、张飞各自回营后,见到诸葛瑾,也是喜笑颜开。关羽忍不住叹服:
“子瑜真是……不仅神机妙算,更兼巧夺天工。居然短短一月之内,就能把原本用于传讯、放火的飞灯,造得方广数十倍之巨,甚至运人上天。
今日之战,飞灯上的瞭望手配合望远镜,观察敌情真是纤毫毕见,曹贼的投石机、床弩阵根本无所遁形!”
关羽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斟酒敬诸葛瑾。一旁的张飞也免不了抱着个酒坛子,说着跟二哥相似的话语,一边自己吨吨吨先干为敬。
诸葛瑾笑而不语,只是偶尔点到即止地逊谢,然后意思意思喝了几盏:“些许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这飞灯也不是初次问世,都快有十年了。
如今不过是想着将其放大,以观测敌情。真要细纠起来,此物还有很大缺陷,既不能控制方向,也不能自行控制升降,今日若不是靠缆绳拴着,几乎都收不回来了。”
刘备军今天用的这个“瞭望热气球”,毫无疑问是诸葛瑾结合后世的思路,把之前的孔明灯简单放大、略作增补的粗陋产物,还有很多缺陷。
他的研发时间也不是很充分,还是上次看到曹军和己方投石机对轰战后、己方的火力观测颇为不顺、望楼和井阑老是被敌军的投石机轰击反制。
诸葛瑾才灵机一动,临时想到上马这个项目。
一般来说,近代可以稳定军用的热气球,至少要能调控火力的大小。确认热气球升天后、一旦热量不够,浮力下降,还能在空中持续加热,继续提供升力。
但诸葛瑾造的这玩意儿,除了外部的蒙皮比传统小型孔明灯加固了些,用上了薄薄的气密性皮革、再刷上漆树汁。其他各方面,都跟传统孔明灯没多大区别。
所以,运载的燃料并不多,也无法控制火势开关。基本是飞上天之前点一把火,就得一直烧着,烧到燃料用尽、热空气渐渐冷却,浮空时间也就结束了,能重新拉回来。
这种无法控制火焰开关的粗陋原始版本,也必须在热气球上系麻绳,以拉扯住球身,避免飞走。
因为是初次制造并参加实战,热气球的载重能力也比较弱,只能运载一名瞭望手。
战前简单试验过一下,当时诸葛瑾要求选择体重较轻、身高六尺以下的瘦削士卒。配上一个望远镜和几面打旗语信号的彩色旗,就可以升天执行任务了。
为了节约载重,热气球配的牵引缆绳也比较细,是只有拇指粗的麻绳,刚才傍晚收工时,还差点儿没能把热气球拉回来。如果缆绳断了,那上面的瞭望手基本就凶多吉少,只能等热气变凉后自然坠落了。
任何新技术装备,首次投入实战时,都是危险重重的。
诸葛瑾今天用的这东西,最终没出大事,已经算很幸运了,也亏得他提前让人分步测试过。
这些细节曲折,关羽、张飞自然是无法彻底理解的。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们只看到了诸葛瑾又举重若轻地拿出了一件新杀器,把讨逆大业继续推波助澜到高潮,又哪里知道背后的风险呢。
不过好在事情还是办成了,后续靠着这一招,也能加速对曹军的消耗,加速促成樊城守军的崩盘。
……
随着观测热气球加入战场,此后数日,关羽和张飞攻城的进度明显加快了。
对曹军防御工事的破坏效率,也得到了全面提升。
压制住曹军的投石机后,那些已经被填平的护城河缺口,再也无法被敌军石弹压制,云梯和葛公车终于可以顺利推到城下。
腊月初九这天,关羽组织了一次全力的蚁附登城。
在城西就有七八辆大型云梯,和四部葛公车顺利临城。
城北的攻击部队规模稍小一些,但也有两部葛公车顺利把铁锥搭板插上了城头,穿着精良甲胄的刀盾兵和斩马剑手蜂拥上城,跟曹军疯狂砍杀搏战。
关羽还派出了高顺的“新陷阵营”担任了其中一个方向的攻坚任务。
高顺的投入,让曹军压力再次陡增。最后还是曹仁亲自带领最精锐的预备队堵口,才堪堪抵住了高顺的疯狂进攻。
双方的伤亡都颇为惨重,堪称樊城战役开始以来、杀戮的最巅峰。
当天的血战结束后,曹仁回到府中,自己都觉得力不从心了,心中也愈发期待大雪快点降临,白河全面冰封早日到来。
否则,他真不知道这樊城究竟能守住多久。
另外,出于对关羽新动用的观测气球的恐惧,曹仁也免不了心中忐忑,用过晚膳后,再次去了郭嘉那里,和他探讨,试图寻找对策。
哪怕无法击退关羽,至少能让后面这段日子好过一点也好啊。
郭嘉强撑病体,听了曹仁的转述,才知道这几天曹军守卫得如此辛苦,连投石机都被敌军全面压制了。
“诸葛瑾竟能造出飞天数百步高、足以载人俯瞰的孔明灯?真有如此神物,这守城确实愈发不易了,怎会如此屋漏偏逢连夜雨,唉……”
郭嘉乍一听,也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想不到应对之策。
两人只能相顾无言,长吁短叹了半晌。
最后,还是郭嘉内心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换了个角度看问题,也不纠结那些战术层面的细节了,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点。
郭嘉连忙打起精神,声嘶气喘地向曹仁献策:“子孝!那飞灯已是无法克制,咱索性就别去操心克制之法了,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想如何利用敌军的飞灯、向敌军传递一些假军情!”
曹仁一愣,连忙追问:“如何传递假军情?如今我城中投石机、床弩如何部署,都能被关羽一目了然。预备的守墙士卒如何部署,敌军也都一清二楚,实在难以欺骗!”
郭嘉神色认真地说:“敌军专注于这些细节,自然难以在这些问题上骗过关羽。但敌军用飞灯哨探,主要就是为了确认我军的霹雳车、床弩和伏兵部署。
上天的毕竟只是普通士卒,不是诸葛瑾亲自上天。这些匹夫,都是被交办了什么差事、就注重什么,对于别的大事,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等到大雪突降、白河冰封之日,我军在城内的霹雳车、床子弩只要不挪窝,并且各处营帐虚立旌旗、派留下的士卒全部出帐继续巡逻。
敌军在天上看见,必然觉得城中诸事照旧,不会提防我们分兵突围。如此,可为子孝的突围,争取最多数个时辰的先机。
而等敌军意识到我军分兵突围后,从天上却没看出城中变化,必然会觉得守城之兵是虚张声势,到时候必然会轻敌全力猛攻。
或许,我军还能败中求胜,于最后殊死一搏时,多拉几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