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一番运筹,既说服了张飞,更说服了刘备,让他们愿意采取“对襄阳以围困威慑迫降为主、对北岸的樊城反而以强攻破敌为主”的思路,来指导我军下一阶段的战略部署。
毕竟相比于曹仁,于禁还是更有可能被威慑投降的。
而且襄阳毕竟是刘表曾经的统治核心,这地方如果能相对和平地接收过来,对于刘备的威望、收拢刘表旧部的人心,都有很大好处。
相比之下,樊城就没那么值钱了,它更多只是一座军事要塞,是襄阳对岸的桥头堡。
襄、樊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后世平、津之间的关系。平城里有大量该保护的东西,磕了碰了都心疼,津门就相对无所谓了,砸碎一些立立威也不是不可以。
在考虑这个问题时,诸葛瑾还非常审慎地进行了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推演,而不是跟其他穿越者那样照搬先知先觉的历史经验。
因为他知道,如今的情况,跟原本历史上、关羽北伐襄樊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本历史上,荆北自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前被曹操占据,到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北伐,中间已经被曹操势力统治了十几年了。关羽当然只能以强攻为主,攻心为辅。
但现在情况截然不同,曹操占据襄阳才不到半年,城内有很多仁人志士,只是被蔡瑁裹挟的。
刘备可舍不得把这些可以争取的势力,都打烂砸碎,能和平争取当然要和平争取。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是要“只诛首恶,不问胁从,投降免罪”。
刘备军高层在这个问题上统一了思想后,对襄阳的攻击行动,才得以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
……
那次定策会议之后,又过了三天。
时间已是九月中旬,张飞的部队在得到了三天的休整后,终于恢复到精神饱满的状态。准备对襄阳城发起第一轮威慑性的攻城。
当然,张飞部休整的那几天里,关羽和黄忠的人马也没闲着。他们虽不用承担主攻任务,但需要承担战前的准备。
关羽和黄忠各自派出大量辅兵,顶着大藤盾,在前沿设置了很多遮蔽箭矢的临时工事。
还推着带防箭护盾的推土车,把一车车土倾倒进襄阳的护城河内。
这活儿也不是等张飞来了之后才开工的,而是早在张飞抵达前两天就开始了。
经过累计五天的填土,襄阳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出了好几个狭窄的缺口。虽然还没能彻底填断,但只要在缺口处搭上壕桥车,就可以通过飞梯和小型云梯。
关羽和黄忠的辅兵队作业时,城内的于禁当然也有放箭阻止。
攻城一方便借着藤盾和木板阵屋等掩体的掩护,也用大量弩手抛射城头,双方互射压制。
关羽还弄来一些投石机,装上碎石弹,对城头进行压制。双方在短兵相接之前,就已经远程打得不可开交。
关羽和黄忠的兵力之盛、远程火力之猛,给于禁和守城将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于禁每每也在心中感慨:“刘备兵力日盛,我军却折损近半,后续这襄阳城,也不知还能守多久……偏偏关羽来的时候,还打断了我军的秋收。
今年襄阳城南的的秋粮,都没能收割入城,只能靠刘表留下的库存维持。岘山大营的粮草,也多半没能运回来。城内的存粮要吃过冬天,还是做得到的,但来年春荒怎么办?”
这些问题,每每让于禁心烦意乱。
以襄阳的富庶,原本光靠存粮供大军吃上一年多,也是没问题的。何况现在他的军队规模也变小了,很多部队之前在鱼梁洲水淹时被消灭了,吃饭的嘴就更少了。
但是,秋收没能收上来,城外的土地都在收获季被刘备军占住了,这对于襄阳的存粮持续时间,是一个重大打击。
加上岘山大营存粮的事儿,双重打击叠加之下,才让于禁的断粮预期,大大提前了好几个月。
几天的对射消耗下来,于禁麾下的弓弩手,也有数百人的伤亡。城墙上的不少设施,以及女墙、垛堞,也多有被敌军的投石机砸坏的。
对面的关羽部辅兵、弓弩手,虽然肯定也有相当的伤亡,但于禁知道自己靠消耗人命,肯定是耗不过对方的。
为了减少嫡系部队的损失,于禁只好又留了个后手,这几天抓紧在城内抓丁。
把一部分民夫乡勇临时征发上墙,让他们负责后续投掷滚木礌石、修补女墙垛堞的工作。这样也能降低后续作战中、主力战兵的折损速度。
如今,这一切准备工作,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即将迎来实战的检验。
……
九月十二这天一早,张飞带着数万生力军,集中在襄阳城的南门外。
铺开浩浩荡荡的阵势,推着几十架云梯,即将展开强攻。
在东门外,也有一万多人的部队部署,他们负责佯攻策应,为南门外的友军分摊压力。
因为临时搭板的壕桥强度还不太够,今天的强攻并没有出动葛公车,就只是用了云梯蚁附。
葛公车太过沉重,会把厚木板支撑的壕桥压塌,必须把护城河某一段彻底填平、填到对岸,才能动用。如今填河的进度,还不支持这种武器。
毕竟襄阳城曾是刘表的治所,这里的护城河实在是太宽深了。这么点时间,彻底填出直抵城下的道路是不可能的,只能填窄一点然后架上厚木板。
不过,这种把对方脖子上的绞索逐渐勒紧的过程,才更有威慑力。
如果今天张飞仅靠轻型云梯,都能把于禁打得捉襟见。那么下次葛公车全力推上来时,守军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
诸葛瑾追求的,就是这种“就算今天没法强攻打破此城,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填河,我迟早能打破”的心理预期。
数百面战鼓擂得震天作响,上千个号角把低沉而又有穿透力的呜鸣声传遍城头。
数千名强弩手和几十架投石机,把泼天的箭雨和碎石雨撒上城头,把城头躲避不及的丁壮和辅兵先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随后,云梯车逐次冲过壕桥。云梯车前还有一些扛着大盾和鹤嘴锹的辅兵,把尚未砸烂的羊马墙和鹿角残骸破开,为云梯开辟直抵墙根的道路。
“放箭!给我狠狠地射那些云梯兵!”于禁亲自在城头督战,也是丝毫不敢松懈,声嘶力竭地让部曲拼命放箭压制。
一些负责投掷木石的辅兵,原本被射得抬不起头,只敢躲在女墙垛堞背后瑟瑟发抖,也被于禁的督战亲卫逼着必须站起身来,时刻准备投掷。
“不许躲!云梯很快就靠上来了,给我狠狠地砸!”
个别辅兵面对箭雨,哪怕被拳打脚踢逼迫,也依然怯懦不能起身。于禁的督战亲卫便抽刀砍了一两个反面典型立威。
其他辅兵慑于眼前明晃晃的刀子,也只能勉力奋战,但心中积压的怨气,却是愈发敢怒不敢言。
很快,云梯就接近了城墙根,墙头的木石也不要钱一样往下乱扔。
张飞麾下的先登队,顶着大盾硬扛架开了一些滚木,却也被砸得手臂酸麻,甚至有骨折、内伤的。其余士卒咬紧牙关,奋死爬梯攀登。
墙头丢木石的守军,面对的情形也不好受,因为不得不探出上身丢木石,他们被进攻方箭雨射中的几率也大大增加。
而且进攻方的前排士卒,大多着甲,而于禁麾下丢木石的辅兵却很少有甲,就算着甲了也是简陋的陈旧残破皮甲。这让进攻方能愈发放心地用箭雨覆盖。
反正自己人就算被流矢射中,绝大多数流矢的穿透力也是不足以造成穿甲伤的。相比之下,投木石的曹兵却是挨一箭就得失去战斗力。
血腥的搏战,很快在好几处云梯蚁附的所在,同时爆发了,战况极为激烈。
攻方没有长枪大戟,就全靠刀盾手或是斩马剑开路,凶猛的势头,让守军气势颇受动摇。
“擒于禁!杀蔡瑁!”
“右将军张飞率益州兵十万助战!降者不杀!”
进攻方一边绞肉猛攻,一边呐喊着战前吩咐的口号,也让襄阳城头的普通守兵,内心愈发不安。
作为守军主将的于禁,是隐约知道敌军来了增援的。但他也知道这个消息确信、扩散后,会极大打击己方的士气,所以只想装鸵鸟,一直禁止军中谈论。
没想到随着张飞亲自督军强攻,还真就拉上来不少益州兵。这些操着蜀中口音的喊杀声,让襄阳守军都真切感受到了“十万益州援军也已赶到”这个重大利空消息。
不少城墙上的荆州老兵,抵抗着抵抗着,就开始动摇胆怯。
虽然依托了襄阳高峻的城墙,暂时冲上来的进攻方士兵人数并不多,可防御一方出现的松动,依然肉眼可见地明显。
于禁也算是治军严谨的名将了,对于军心的细微变化,反应倒也迅速。他很快察觉到城头阵脚的松动,连忙催督麾下的曹军嫡系生力军投入到城头的肉搏中。
原本在于禁的计划中,最初阶段死守根本不需要用到这些曹军老兵,这都是他赖以长期控场的心腹骨干。一开始敌人攻势不强,光靠蔡瑁裹挟来的荆州兵当炮灰打前阵,应该也就够用了。
谁知最后实战打响、情况会恶化得这么快。居然第一天就逼得他不得不出动曹军嫡系参加肉搏。
双方的血腥绞杀,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因为曹军嫡系预备队不惜代价的投入,张飞的猛攻终于被击退。
于禁看着敌军终于退去,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反而整个人都大汗淋漓,如同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他身边的曹军军官,也一个个如蒙大赦,暗道侥幸。
经过这一天的猛攻,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他们也知道,靠着襄阳城内,依然有三万五千之众的守兵。如果死磕死守,让敌人付出数万伤亡后再城破,也是做得到的。
但是,这三万五千士兵,有多少会真的死战到最后一刻?如果那两万曹军老兵拼光了,剩下的一万多荆州兵还会打么?
如果刘备军进一步完善攻城设施,把护城河填得更加易于通过,下次再派出更重型的器械,一切就难以预料了。
……
通过一次迅猛的消耗性、威慑性进攻,让于禁知道厉害后。此后两天,张飞的攻击烈度,倒是有所下降。
不过,每天张飞依然能确保有士兵能登城肉搏,让曹军不得不派出嫡系精锐接战。同时刘备军的远程压制火力,却是一天比一天猛。
城外每天都有新架起的投石机,开始用重型石弹轰击守军的防御设施。
羊马墙、鹿角、陷坑、垛堞,也被刘备军的持续进攻,砸得越来越残破,成片成片地毁坏。
于禁死撑了三天,每天也在暗中观察张飞部署的变化,试图揣摩出张飞的用意。
于禁很快发现,张飞降低正面强攻的烈度,似乎只是在等待刘备军更好地完成破坏施工。比如等投石机砸毁更多城楼设施、等填埋壕沟的辅兵队,能填出足够重型葛公车直临城下的通道。
这一切,都如同一柄重锤敲在于禁心头。他冷静下来之后,每每推演复盘,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刘备军所有的设施都准备齐全后,想要攻破他这座襄阳城,所需付出的伤亡,会比现在低得多。
不过,于禁并不知道,就在他忐忑不安的同时,对面的张飞和刘备,也暂时稍稍陷入了一点尴尬境地。
按照战前诸葛瑾部署的计划,这种进攻只是威慑性和消耗性的,打几天后、向于禁展示过肌肉,就该渐渐降低烈度了。
不过,真到了实际打起来,战斗却不是想要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张飞的部曲,在三天的猛攻后,虽然总伤亡数字并不算太大,但很多将士也杀红了眼,血怒上涌。
第四天开始,张飞想要明显降低攻坚烈度、让部队抓紧多施工,不少益州军将校还是纷纷请战,希望今日由他们先登,着实显得军心颇为可用。
张飞很想严格执行诸葛瑾的计划,可看着属下的热切踊跃,他也不忍拂了大家的好意,就又硬着头皮去向诸葛瑾请示。
诸葛瑾当时正跟刘备在一起,商讨后续的大略军机,似乎当天有什么大事发生,两人讨论时的语气神色极为严肃。
张飞一进来,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才敢开口打断:
“大哥,司徒,军心可用,我军连攻三天,很多将士都觉得,哪怕就靠死战硬战,有个半个多月,也能把襄阳啃下来了!大家都立功心切!”
诸葛瑾抬起头来,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反而很快脸色就冷了下来:
“强攻当然能破城,但三四万敌军,困兽犹斗,双方要多死多少人?开战前可就说好了,就是威慑于禁,让他看出我们有能耐强攻破城,就够了!”
张飞无奈地解释:“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两军都杀红了眼。再说,要是突然收手,会不会让于禁觉得我们是怕了、因为死伤多,不敢再堆人命死战了?”
张飞一再表示,他绝无改变诸葛瑾战前计划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军心可用,希望诸葛瑾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帮他把军心好好引导一下,同时也要避免己方降低强攻烈度后、让敌人觉得他们又行了。
一旁的刘备,一开始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眉头深锁,听三弟阐述完前方的具体困境后,刘备才用探讨的语气,温言跟诸葛瑾商议:
“益德所言,也有些许道理,毕竟前方将士厮杀血战,昂扬之气上涌,总得找个宣泄之处……诶,子瑜,你说今日得到的这份密报,能不能顺势利用起来?”
刘备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案头的一封书信。这封信,正是今天一早送来的,刘备得到后立刻就跟诸葛瑾商议分析了一下,连张飞都还不知道此事。张飞进来时,刘备和诸葛瑾就是在商量这桩事儿。
诸葛瑾加紧摇了几下折扇,微微点头:“我正有此意,既然军心可用,将士们的士气比我们战前预想的还要昂扬,正好加以引导。”
张飞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插话:“大哥,司徒,你们在聊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封密信从何而来?究竟说些什么?”
诸葛瑾看了一眼刘备,刘备也微微点头了,诸葛瑾便用折扇勾过信,轻轻展开,对张飞解说道:
“这是细作今早送回的密报,是关于曹操亲回许都、参加魏公册封典礼的事儿的。
曹操早在上个月中秋之前,就在许都受封为魏公,听说还加了九锡,但也有说法,说曹操辞谢了九锡中的个别几项礼遇。
算算日子,已经是至少二十天前的了。曹操受封之后,只在许都滞留了没几日,便动身返回宛城。应该就是在他回宛城的时候,云长在鱼梁洲用水攻破了曹仁、于禁。
曹操应该也是知道他封公这事儿,若是传到前线,可能会引来我军加急猛攻,所以故意封锁拖延了数日,害我军现在才知道。
这事儿我与主公也是刚刚才接到,原本还没想到,要不要立刻通知全军,现在看来,倒是可以及时宣布了。益德可以先看一下,一会儿再给云长看。”
诸葛瑾说完,就把密信往张飞面前一推,张飞接过后,大致扫了一眼,主要内容果然和诸葛瑾所说相似。
许都距离襄阳还挺远,曹操想刻意拖延的情况下,二十多天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才被刘备知道,也属于正常的。
而且此事之前,曹操还演过“三辞”的戏码,所以刘备和诸葛瑾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之前只是不知道这一天到底何时会来。
现在,也算是最后一只靴子彻底落了地。
张飞在战略眼光上不是很高明,看完信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此消息究竟该如何利用。
诸葛瑾见状,就又点了他一句:“这都没想到么?既然曹操正式称魏公了,主公当然要谋求尽快和曹贼的主力决战!以正天下视听。
区区一座襄阳城,我们当然可以缓攻,可以先堵死各门后绕过去,直接渡汉北上,搜寻曹军主力——这里面的关键在于,我们可以缓攻襄阳,但必须让襄阳城内的于禁和守城将士,都知道我们为何缓攻,理由是什么。
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强攻不下襄阳,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等我们腾出手来之日,就是于禁的死期。这样,他才会真的惧怕。”
张飞终于恍然:“原来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