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梁洲就在襄阳城东,蔡瑁的水寨离城也就不到二十里路。
所以水寨夜间燃起大火后,很快就能被襄阳东城墙上的曹军巡夜士卒看见,然后以最快速度把相关情况飞报给曹仁。
曹仁在睡梦中惊醒,略一听取汇报,便觉愕然莫名。
事情来的太突然了,他无法远程实时指挥已经启航、开到半路的己方援军,也不知道蔡瑁的近况。
但这不代表他会放任一切自然发展、什么都不做。
所以,曹仁几乎是在惊醒后的第一时间,就召见了贾诩,以及其他身在城中的主要幕僚和部将,紧急商讨对策。
当然确切地说,他们当时连直接商讨对策的基础都没有——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立刻知道,蔡瑁那边情况如何了。
这场大火,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危害?蔡瑁还能不能救、还是该想点别的补救后招?
这些全都不知道。
但这也不能怪曹仁,因为古代战争环境下,落后的通讯技术,必然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
不然袁绍在官渡之战时,也不至于在知道乌巢火起后,还得花时间判断“乌巢来不来得及救、有没有必要救”了。最后还是郭图在情报有限的情况下,强行帮袁绍分析了一波,才让袁绍下定决心。
今时今日,曹仁要面对的问题,就如同乌巢火起时的袁绍。
而贾诩需要扮演的角色,也一如乌巢火起时的郭图。
“文和!依你之见,关羽究竟是如何奇袭鱼梁洲水寨得手的!蔡瑁的大营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起大火了!
这废物连守个营都守不好么!眼下我军援军还在半路上,能救下蔡瑁么?”
曹仁一口气连问了四个问题,语速非常急促,看得出来他有太多的懵逼需要贾诩立刻解惑了。
贾诩也很为难,情报实在是太匮乏了。
他殚精竭虑地飞速在脑内推敲了一番,才勉强整理出几个点:
“我不知道高顺或是别的什么敌将,究竟是怎么偷袭蔡瑁得手的。但是荆州水军,人心本就不稳,真到了这步田地,怕是会出现临阵动摇倒戈。
我军再想要救援鱼梁洲,怕是容易重蹈当年袁绍派韩猛救援乌巢的覆辙。而蔡瑁之能,更是连淳于琼都不如……眼下还是赶紧想想如何从其他方面补救吧。”
曹仁听贾诩说得如此沉重,而且仓促之间举的例子也那么不吉利,脸色不由愈发难看起来。
这都举的什么例子?袁绍当年没能救成乌巢不假,可救援的尝试难道也错了吗?要是当时让张郃高览跟着韩猛一起去救援乌巢,难道也救不了?
于是曹仁便面露不悦:“贾大夫,你这是睡糊涂了吧!居然如此比喻!那照你所言,我军不该救鱼梁洲水寨,莫非倒应该学当年郭图的劝谏、‘围魏救赵’,去攻高顺的大营?”
当年的官渡之战,曹军主要将领都是亲历了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大家都知道,郭图给袁绍出的另一个主意就是“换家”。
曹操去攻乌巢,郭图就劝袁绍派张郃高览去偷曹操大营,美其名曰围魏救赵、攻敌之所必救。
按照这个类比思路往下想,曹仁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高顺昨天刚登陆时建立的临时营地,本就位于襄阳城和蔡瑁的水寨之间。现在水寨那边临时出了意外变故,如果救援不及,那么立刻围魏救赵换家,似乎也挺可行”。
毕竟襄阳城里还有那么多曹军主力,他们只要开了东门,一伸腿稍微走几里地就到高顺的临时营地了。高顺的主力去打蔡瑁了,自己营中防守肯定会薄弱。
这种情况下,高顺留守的兵力,应该不足以充分巡防全线、对曹军“半渡而击”。曹军哪怕徒涉过河,也能确保主力一涌上岸,站稳脚跟。
何况现在曹军手头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小船的,这些船原本运着兵要去救蔡瑁的水寨,现在只要半路稍微调个头,就能立刻投入到跟高顺换家的新任务中。
曹仁终究是有名将之才的,他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不吉利而讳言。
所以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稍稍意识到,如果真走了这一步,貌似也没什么不对……
如今的情况,跟官渡时的换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于是曹仁的音量也不由自主降低了,语气也变得沉吟犹豫。
贾诩在一旁,确认曹仁是领悟到了这一层,才开始委婉地旁敲侧击开解:
“将军的见地真是不拘一格,每每能突破对往事的成见,实在难得。在下也以为,当年袁绍让张郃高览强攻官渡大营,或许是昏招,但今日我军围魏救赵,绝不是昏招!
高顺兵力,本就不比蔡瑁多多少,他要想一鼓作气击溃蔡瑁,若不竭尽全力、孤注一掷,怎么可能速胜?
当初丞相在官渡时,只是要烧乌巢之粮,可不是要全灭乌巢的袁军。这一点,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高顺可是奔着歼灭蔡瑁去的。”
被贾诩这么一分析,曹仁也慢慢醒悟过来,这两者确实不能类比。
当年袁绍有非救乌巢不可的理由,因为乌巢是袁绍的屯粮地。
今日曹军却没有非救鱼梁洲水寨不可的理由,鱼梁洲水寨本身不值钱,无非就是蔡瑁的水军还值点钱。
但蔡瑁的战船今夜已经大量转移、去转运援军了。
剩下的水军士卒,能撤的也都会撤出来,来不及撤的,估计也都投了刘备军了,想救也来不及。
既然如此,不如想着止损换点别的筹码。
“既如此,我意已决,立刻联络于禁,与我一起尽快出兵,往城东直扑高顺旧营!
只要我军同时控制了鱼梁洲水道的两岸,就算不靠水军,也能把敌军压在蔡瑁留下的那座水寨里打!”
……
曹军诸将得了曹仁的命令,立刻雷厉风行地执行了下去。各军赶紧出城,往东而去,跟高顺换家。
五六里路不过一刻钟就能赶到,四更末的时候,曹军就在曹仁的亲自率领下,来到鱼梁洲与襄阳之间的那条季节性小河边。
曹军一开始都等不及战船摆渡,曹仁直接勒令一些荆州兵为先锋,直接徒涉趟水过去。
对岸倒也有高顺的守营巡夜军队,看到这边有人尝试渡河,立刻让斥候哨骑队压过来,对着刚刚上岸立足未稳的曹军就是一阵箭雨和冲杀。
刚刚上岸的曹军被冲得七零八落,丢下了几百具尸体,最初两次登陆尝试,都被高顺的留守部队防住了。
然而曹仁却丝毫不动摇,脸色铁青而又冷峻,只是勒令拉长战线,沿着这条水道从南到北,多处同时发起徒涉。
麾下部将有犹豫的,曹仁还厉声怒骂:“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试出来了,高顺兵力不足!
我们一两个点徒涉,他还防得过来,要是十处八处一起抢渡,高顺必然防不胜防!赶紧执行军令!犹豫者军法从事!”
部将们这才慑服,连忙继续执行。
如此曹军靠着遍地开花的打法,很快打得高顺的留守部队左支右绌起来,一时双拳难敌四手。
打到五更天的时候,曹军一部分此前被迫返航的运兵船队也折回来了,刚好跟曹仁撞见,曹仁立刻勒令他们就地寻浅滩登陆、夹击高顺旧营。高顺老巢的局势也就愈发岌岌可危起来。
只不过,这整个过程、反复拉扯消耗,前前后后也耗费了一个多更次的时间。
而早在曹仁刚出击尝试换家时,高顺的留守部队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派人去蔡瑁水寨、联络高将军请示下一步的计划了。
……
话分两头,曹仁出兵强攻高顺老营、尝试跟高顺换家后仅仅小半个时辰。
高顺委任留守营地的部将,就火急火燎把后方的情况,汇报到了高顺面前。
当时,蔡瑁水寨中的战斗,也还没有完全结束。
蔡瑁本人倒是坐船跑了,张允也才刚刚被关平斩了。
可黑夜中,很多敌军将士并不知道情况,还有些在坚持自发抵抗,急需高顺把敌人的势头彻底压下去。
留守部将派来的信使,也是在纷乱的蔡瑁水寨中,反复询问战友找了半晌,才找到了高顺本人,着实耽误了一些时间。
这也是没办法的,整个襄、樊一带都乱成了一锅粥,这时代又没有手机,战时鬼知道己方主将冲杀到哪个位置了。
高顺听说后方变故时,也是颇为失惊,连忙来到刚夺下的蔡瑁水寨的西墙哨楼上,对着西边来路方向瞭望。
东边十里之外,自己来路方向,如今还没有明显的火光,但隐约间确实可以看到微弱的火把缭乱,如果仔细听的话,也能稍稍听到点喊杀之声。
也怪蔡瑁水寨这边,喊杀声太猛烈了,火光也更炽烈,以至于高顺刚才有点灯下黑,没能注意到来路的变故。
“怎么办?立刻全军杀回去、救自己的老营?”
这么一个念头,在高顺脑海中倏忽略过,但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自己要是现在回军,能不能赶在曹仁攻破自己老营之前赶回,还未可知。
就算赶得回,自己还要再折返跑十几里路,赶到之后说不定就被已经攻上岸的曹仁以逸待劳击溃了。
自己的部队可是已经行军厮杀了大半夜了,哪里还有体力折返跑?
曹仁的生力军,至少比高顺的部曲少辛苦两个更次,在战场上,两个更次的时间差,体力消耗是非常巨大的。
而且,如果现在撤,蔡瑁残部还未彻底压服,一旦有个反复,自己就两头落空了。
这些念头,在高顺脑中只是犹豫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就果断下了决心:不能回救!要一条道走到黑!就跟蔡瑁换家!
自己的老营不要了,丢给曹仁。然后自己抢了蔡瑁的营地,继续就地固守。
蔡瑁的营地,地势比高顺刚刚草建的更加高峻,也有点丘峦制高点可以依托。而高顺自己的老营,地势非常低洼,就在鱼梁洲临时水道岸边,那里也没法营建码头,没法停靠大船。
相比之下,哪怕蔡瑁水寨刚刚过了火,被烧毁了不少设施,残余的防御工事,也比高顺自己的营地要好——高顺的老营,可是只营建了不到一天一夜,除了一道土墙一条土沟,别的什么防御工事都没有。
既然如此,当然要换家!
高顺立刻吩咐信使:“你再辛苦一下,给你换匹马,立刻回老营传令,允许他们立刻撤退,往我靠拢,咱跟蔡瑁换家!不过,走之前务必放几把火,能烧着的东西都烧着,避免资敌曹仁,也好以火势趁乱阻敌!”
那信使不敢辞辛劳,只是喝了一碗热水一碗热酒,拎了一袋牛肉干,换上体力还算充沛的新马,就带着高顺刚刚草草手书的军令,飞奔回去了。
又一刻钟之后,信使赶回高顺老营,把军令传达了一下。
高顺留守营地的部队,只有不到一万人,面对曹仁、于禁主力越来越猛的夹攻,本就撑持不住了。
听说将军同意撤退换家,而且蔡瑁部已经被大部歼灭、其水寨也已经得手,守营部将们自然是松了口气,立刻组织部队尽量有序撤退。
他们也没敢抵抗到曹军彻底围裹上来,而是先装模作样打了一次反击、把某一段阵地的曹军顺势推下河去,一时震慑住曹仁。
然后利用曹仁和于禁惊疑不定的空挡,留守营地的高顺部曲便放了把火,陆续飞奔撤退。而且撤退的时候,尽量让重甲兵先走几盏茶的时间,减少赶路时丢盔卸甲的损失。
但实在摆不脱的断后敢死队,也只能选择在跑的时候把灌钢铠甲全部扔了。
他们唯一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点,就只是尽量往河里扔钢甲,增加曹军占领营地后找到战利品的难度,给曹军添点堵。
仗打到五更末,天色都有些亮了,曹仁和于禁才合力杀进高顺的营地。
这一夜的攻营,高顺营地内的伤亡也绝不算小,至少有两三千人战死或是重伤被俘了。当然这些守军在阻击的过程中,给曹军造成的伤亡,也绝对不少于此数就是了。
至于西边的蔡瑁水寨那边,高顺和关平算是绝对碾压性的大胜,把敌军打得直接崩溃投降了,战损比至少是十倍以上。
所以综合算下来,高顺一番东攻西守的换家之战,东线打出十倍大胜,西线也打了个勉强保本。最后综合平均下来,至少也是四五倍的战果,不可谓不骄人。
……
“居然被高顺的守营兵马跑了!如此厮杀,也只是打了个平手、夺其营地,可恨!”
天色彻底大亮之后,曹仁站在被高顺放弃的营地里,拔出一把环首刀对着旁边一根焦木柱恨恨劈砍泄愤。
今夜最终只打成这样,他是不满意的。
高顺的营地虽然被夺了,可营中除了那道土墙和那条土沟烧不掉,其他凡是可燃的东西,一点都没给曹仁留下。
一旁被紧急拉来助战的于禁,倒是好言好语劝他:“将军已经是力挽狂澜了,昨夜之败,咎在蔡瑁。
要不是他疏忽大意,被高顺偷袭,害得我们也不得不仓促变计,何至于损失如此之大?
不过,损失大的,主要也是蔡瑁那边,我们这儿,算是跟高顺打了个平手。”
于禁说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高顺昨夜是两只手打人,一只手揍蔡瑁,另一只手守家防曹仁。
曹仁虽说用兵仓促,来不及充分准备。但是你出全力跟对方一只手打平,也实在算不得光彩。
曹仁平复了一下心情,叹息着问左右:“昨夜来的仓促,都不曾来得及统计蔡瑁那边的损失。蔡瑁的水军,究竟折损了多少?”
这个问题于禁也回答不出。还是折腾了一番后,从城内带着援军赶来的贾诩,帮着最新的情报,来找曹仁汇报,才揭开了这个谜底。
“蔡瑁的水军,昨夜留在营中的,只有数千人坐船突围出来,或是逃散归队,其余基本被歼灭了。当然,蔡瑁派出来接人的战船,以及那些驾船的水兵,全都安全。
都加起来,勉强还能凑出万余人的水军归队。也就是说,他一夜折损了一两万人,约有数千是战死、重伤,其余至少一万人,是被高顺、关平迫降了。”
损失两万人,一万多投降!
这个数字,让曹仁只觉得又一阵窒息。
两个多月前,蔡瑁带着刘表麾下超过一半的军队投靠了曹操。
后来编县之战被黄忠迫降回去七八千人,黄忠反攻山都县,又拿了几千。西线战场加起来,黄忠至少搞回去了一万人。
东线战场这边,高顺和关平在鹿门山击溃文聘时,又弄走了近万人的刘表旧部,如今打破蔡瑁又是一万多。东线战场至少弄回去两万人。
整个荆北战场,东西两线相加,两个月之内,三万刘表旧部重新投了刘备。
蔡瑁手上还剩的刘表旧部,已经下降到当初刘表军总数的三成。而刘琦、黄忠那边的,已经重新上涨到总数的七成。
曹公接收刘表的遗产,可以说是接收了个寂寞。
“蔡瑁损失那么大,不但水军折损大半,连营寨物资都被高顺烧夺。高顺倒好,只给我们留了一道土墙一条土沟!别的什么都没留!”
曹仁想到这儿,便恨恨地自言自语,拿刀乱砍焦木发泄。
还是一旁的于禁,稍稍旁观者清些,他觉得这时候还是说些安慰的消息,让子孝将军调整调整心情比较好。
于是于禁便委婉地指出:“将军请看,我军击溃高顺的守营兵,也不算一无所获。高顺那些断后掩护友军先撤的敢死之士,临走时为了奔逃迅捷蟹,都把精钢甲胄也丢了。
我军打扫战场时,便捡了百十来件,估计还有更多没找到。天下素知诸葛家的‘豫章造’钢甲精良,难得我军击溃敌军,能打扫战场,多搜缴千百副,配给我军精锐,到时候也好在决战中一展神威。”
曹仁听到这条难得的好消息,也终于宽慰了些,连忙追问细节:“哦?高顺撤退时如此狼狈,但为何你们打扫了那么久战场,还没计点出详细战果?白捡几件钢甲都那么费事不成?”
曹仁说着说着,又有些不屑,就差说“你们还能干好点什么事儿?连白捡东西都捡不快!”
于禁当然听得出曹仁的不耐烦,连忙解释:“那些高顺麾下的精锐,当时也是在堵截我军渡河,想要半渡而击。所以他们虚晃一枪、反攻杀到河边后,撤退时直接把钢甲扔到河里了。
高顺应该是故意命令他们如此的,就是不希望我们太容易得到这些战利品。所以我军将士得在浅水中一点点踩着河底摸索,踩到钢铁了才好打捞。”
曹仁这才没说什么,原来是故意沉水里添麻烦,那倒是不能责怪打扫战场的士兵效率低。
曹仁便清了清嗓子:“那就让他们在河里好好找,决战之前,能捞到多少算多少。”
白捡的东西,还是上好的钢甲,这肯定是舍不得丢弃的。
略作休整之后,曹仁还打算就在这一两天之内,继续集中兵力,把高顺刚刚夺取的蔡瑁水寨,给夺回来,然后把高顺的部队全歼在其中。
当然,曹仁也想到了,在蔡瑁水军被决定性重创的情况下,刘备军后方的关羽、诸葛瑾再想以水军接应高顺,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所以就算高顺最终不敌,他也能靠水寨码头坐船,从汉江上撤走。
但是只要高顺最终不敌、被曹军击溃,那他就算能撤退,也肯定会蒙受巨大的损失——那种沿河死守不敌的战例,曹仁已经见过听过太多了。
只要防守方抢着撤,哪一次不是砍得“舟中指可掬”的?断后的人肯定不想送死,都想抢船先逃。这一争抢,军心士气就完了。
曹军还是有希望,继续一战的。
关键是如果这一把都不搏,之前的损失就是纯亏、白亏了。
怀着这种心态,曹仁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主力,还有于禁、徐晃的兵力,都逐次集中起来,准备强攻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