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河纪事 第五十九章 寂寞的剑

正邪有别。

即使话说到这一步，长宁依然不能完全相信林寒。

在他看来，外道拿来谈判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包着谎言。

当然，也可能从头到尾，通篇无一字为真实。

“吾拿到阵基，便会远遁寒山。十年之内，通幽门门主必然封山。你们所谓的外道，六目可闭其一。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赌一赌惑魂阵重新出世的后果。”林寒哂笑着说道。

言毕，她扬手丢出一片玉板：“此中记录了当初凝魂阵的几处命关。这些年来，惑魂阵细节或许有修改，但是命关却难移。信也好不信也罢，循迹追踪总有收获。老身若不是无法亲自出手，哪里犯得着站在这里屈尊和你们两个小辈说话。”

长宁伸手抓住玉板，再抬头时，林寒已经消失不见，四周诡秘的气氛终于消散殆尽，脚下也终于变回了一条寻寻常常的小道。有挑夫行人远远从道口转进来，两侧开始有铺面开门迎客，一切寻常如同平淡无奇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人对方才小道之中的一场争斗有任何印象，没有任何人好奇于为何今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这么晚才开门做生意。有店家看到长宁与鹿鸣呆立在那里，还满面笑容招呼二人进店看看。

玉板光滑而细腻，甚至也许顾虑到长宁不会贸然分出神识来阅读玉板，那所谓的凝魂阵命关以极简练的字句用蝇头小楷就刻在玉板表面，内容玄奥，但是深入浅出，就连长宁都不得不佩服林寒这教化的能耐。

外道有这种存在，也难怪能够与正道与皇朝分庭抗礼这么多年，甚至不落下风。

毕竟，一代艳绝之人的诞生只能如流星照亮短短一瞬，但是足够优秀的师者，才是道法心诀得以一辈一辈相传下去的保证。

前者可以以霸道之势压服半片天下，但是毕竟野火烧不尽。

艳绝之人总有陨落的那一天，若他的道法心诀不得传承，那对于后世来讲，一段飘渺的传奇，就只剩下口口相传作为谈资的价值。

剑冢传世千年，靠的并不是千峰承剑那傲视天下的剑阵，也不是一代代惊才绝艳的某几位弟子，更不是剑之一道这种杀力冠绝三千大道的道中之道，而是能沉下心，将一生所悟甚至他人体悟提炼出来，撰写为典籍送入剑阁，以身释道的那些传道授业解惑之师，是每一个乐此不疲地弹剑论道，毫不私藏地与众同门交流心得的师兄弟姐们。

剑冢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剑冢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这种人。

重新转回人潮熙攘的大道，扑面而来的喧闹拥挤显得鲜活而亲切，方才的那些风波仿佛完全不曾发生过，滚滚红尘彻底冲刷干净了二人身上沾染着的最后几缕冥息。若不是二人的气海空空如也，长宁几乎要觉得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如何？”鹿鸣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平复了经脉之中传来的酸涩凝滞之感。在城中鲸吞海饮恢复道力闹出的动静太大，充作辟谷的清露丹完全就是山间露水的味道，所以作为最后的妥协，鹿鸣需要大量吃东西来恢复体力，所以彻底放空了脑袋，把皮球踢给了长宁。

长宁看着鹿鸣泛着绿光的眼睛，无奈叹了口气。道力亏空引起的饥饿感也同时影响着他，推演分析俱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

好在商河城这种南来北往人群聚集的枢纽重镇，最不缺的就是酒家饭庄。山南海北，数不尽的足迹留下，带来了各地的奇珍异宝和杂货，也同时带来了多种多样的饮食。随意挑选，总能有合眼缘合口味的东西。

长宁和鹿鸣走进一家西南厨子开的火锅店。在冥息冰封之中停留许久，这种火热的南地特色正好拿来暖身。

待得二人坐定，各式涮菜上齐，大铜盆内红油汤翻滚着冒起泡来，鹿鸣下筷如飞。下菜，涮肉，吃得额上一层细密汗珠。长宁则借此机会又缓缓运行了一个周天的呼吸法门。令他意外的是，经此一战，他的气海似乎又显得宽广了一些，而经脉也略微坚实了不少。修道人追求生死边缘悟道，长宁此刻切实感受到了这个道理。

他有那神秘呼吸法门护体，道力恢复极快。虽然距离满盈还远，但也不复最开始的那种饥饿感。二人相对而坐，变成了他坐着看，鹿鸣则仿佛生怕眼前菜肴被人抢走一般，吃得是风卷残云，哪有半点矜持的样子。

店老板倒是满面春风。现下正是饭点，店内人来客往，可这一桌客人吃的快赶上别桌四五桌的量，今天的收成，恐怕又要多出几成来。

吃到后来，长宁索性搁下筷子，细细从出山门开始，重新推演一遍一路的行程，一直到方才遭遇林寒，拿到了那块玉板。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其中巧合实在太多。细究起来，说是他和鹿鸣被一步一步引导至此地也完全说得通。先是随着木仲驱车，正好就撞进了惑魂阵，然后为清思僧所救助，接下来感知到莫名恶意，直指商河城，入城不久，便撞见了林寒，恰好又是为了惑魂阵之事。

这个来自大苍山小村子的少年少有得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他淳朴善良，透着一股子执拗，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愚蠢无知任人摆布的人。他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父母究竟在修道人眼中是如何的角色，他的父母不主动提，其他也许知晓的人自然也不会点破。但这不妨碍他明白，如果自己他日想要不成为父母的拖累，甚至若是要与他们并肩进退，共渡风雨，自己需要走的路还很长。

所以遇到任何可能成为他前行路上磨刀石的人、事，他都绝不后退。

无论这中间有任何阴谋诡计，那便来吧。

吾之剑，伏于鞘中，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