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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庭汉裔 第八十二章 一场无人所知的谈话

作者:陈瑞聪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5-29 20:23:09 来源:平板电子书

刘羡,如果你以为我要和你讲述我的童年创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对于我的童年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和那些没吃没穿,在风雪中饿死冻死的人,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我只是没人关爱而已。

可事实上,又有谁能够真正得到别人的关爱呢?父母之爱尚且如此,那所谓的夫妻之爱,兄弟之爱,就更是无稽之谈。你看看这个国家,兄弟相残,父子相残,母子相残,人相食,这样的惨剧不是满地都是吗?我无非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罢了。

只是在发现这一点后,我感到很困惑。刘羡,你说人这种东西,是为何而生呢?

上苍造就我们,将我们投入这红尘人世之内,让我们吃,让我们穿,让我们生,让我们死,这其中的意义何在呢?我从小就一直在思考这种问题。

既然有日升,为何要日落?既然有花开,为何有花谢?鸟儿为什么要吃虫?老虎为什么要吃肉?父母为什么要有孩子?人为什么懂得美丑?一天不想明白这些问题,我就混身难受,恨不得朝天空打上几拳。

好在我总是有这种时间思考。在我六岁的时候,我阿父又娶了一名妻子,也就是我的继母。名字我就不告诉你了,总而言之,她长得非常漂亮,也非常年轻,当时好像还不到十六。只是出身比较低微,她兄长好像是我们县的一个亭长,为了巴结上司,所以才嫁给了我阿父。

但这不妨碍她厌恶我,这很正常,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喜爱我,何况她呢?而且,她还要为我阿父生下孩子,然后为她的孩子谋一份家业,为她的家人寻一份依靠。所以,她出于这种伟大的理由,更有资格厌恶我。

因此啊,从她嫁进来后不久,我的继母就开始屡次刁难我。在我阿父的默认下,把放牛、劈柴、挑粪之类的本来应该是奴仆做的杂务,统统交给我这个嫡长子去做。做不好,就短我饭吃。

那段时间,想来真是辛苦啊,我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她这么一折腾,个子就更矮了。但托她的福,我有了很长一段独处和无人打扰的时间,可以长时间地思考人生,思考人在这种种磨难中,到底有何意义。

一开始我的想法是,或许这是上苍给人的一种试炼,一种考验。

我阿父为了脸面,总归还是让我读书的。所以我八岁的时候,从《孟子》里看来了这个道理。孟夫子不是喜欢说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当时我想啊,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你说哪个英雄人物的人生没有困难?没有挫折?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只有在克服了茫茫多的困难后,他们的人生才显得愈发高大。如果一切都是平平淡淡,顺风顺水得来的,哪里能显得出人的传奇呢?

大概造化是一个特别喜好传奇的神灵吧。尤其是在我听过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后,愈发这么想。

刘羡,你应该记得吧?作为我大晋的开国元勋,王祥年轻时也和我一样,得不到父亲的注意,继母的喜爱,简直和我一样。但他坚守孝道,为了给继母治病,在冰天雪地里去剖冰求鲤。结果尚未穿冰,冰层自裂,二鲤跃出。王祥将鲤鱼献给继母,从此家庭圆满。人们都说,这是王祥的纯孝感动了造化,方才有此结局。

我听说这个故事后,就劝慰自己。我现在遭受的种种磨难,也都是造化给我安排的试炼,只要我咬牙坚持下去,说不定我就能感动天地,突然有一天展现神迹,就像王祥卧冰求鲤一样,苦尽甘来,重新得到父亲和继母的喜爱。

然后在我十一岁那年,我遇到了我的老师。

刘羡,你应该猜得到,我的老师是天师道的一名道士。

他姓赵,六十来岁,在我们县名声很好,因为他经常不要钱财,给县里的穷苦人家施舍符水治病。我之所以认识他,就是有一次,我放完牛打算回家,结果那天遇到了乡里赶集,人群之中,不知被谁猛推了一把,我跌在地上,摔断了腿。

当时我真是痛不欲生啊,可路上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我当时真以为我要死了,我很不甘心,觉得就这么死去的话,我岂不是白活一趟了吗?什么意义也没有实现啊!

然后是我老师救了我,他不嫌弃我长相丑陋,把我背回了家里,给我把骨头接好,还端了符水。他对我说:“孩子,相信太一真君,只要你虔诚心诚,就能辟疾驱邪,死后亦能进入仙堂,获得逍遥自在。”

你别说,我喝了那苦味的符水后,真心念叨太一真君,身上的疼痛竟然真减轻了。我又看我的老师,他白须白发,仙风道骨,再拿上道中的九节杖,真好像神仙中人。在晚上,他又杀了家里不多的一只鸡,给我补身子,我就更这么想了。

当天我躺在他榻上的时候,他拿着九节杖,在我面前祈福巫祝。然后他告诉我说,他要再写一张符纸,为我去罪,然后我就会时来运转。

我问他,什么是罪?他就回答说,心中不安即是罪,只有心中的不安告知真君,真君自然会谅解,助人渡过难关。人只要向天地坦白心中不安,最后就会达到心境幽宁之境界,也就不复为尘世所扰了。

我信以为真,又觉得他是个好人,便竹筒倒豆子,把我家的情况都告知了他。等他把写满我不安的符纸焚毁后,盯着符纸的余烟,我确实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便对他说:“我想拜大人为师,求得大道。”

我老师哈哈大笑,当即就答应了。次日一早,他亲自把我送回了家里。当时我和牛不见了一整日,家里人都快气炸了,他们不是担心我,是心疼那头老黄牛。见到我回来,立马数落了我一顿。

还是我老师为我辩白,并且向我阿父说:“这孩子有慧根,我要收他为徒。”

我老师在当地还是有名声的,按例来说,入教要收五斗米,可我老师为我垫付了。我阿父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就应允了。让我老师可以随意出入府内,来教我种种道术。

然后我就跟着他学习道法、道经、图谶、画符等等我赖以求生的手段。

说到这里,孙秀的嘴巴终于停了片刻,他顺了两口气,转而望向刘羡,问道:“刘羡,你觉得,我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羡道:“到目前为止,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孙秀叹道:“是啊,当时我也这么想,能救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丑孩子,这人自然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我甚至想,我童年遭遇的种种磨难,是不是都是为了遇见老师。”

“结果呢?”刘羡自然能听出来这言语中的畸形情感。

“结果啊,他是一个大大的聪明人。他早看中了我家的财产,想找个机会谋夺过去。做我的老师,只不过是他的一步设计罢了。把我推下牛背,摔断腿的,本来就是他。”

刘羡闻言,不禁有几分可怜孙秀了,感慨道:“你还真是倒霉。”

“哈哈,我这辈子好像都不怎么走运。”孙秀又抛出一个问题道:“你知道我老师是怎么谋夺我家家产的吗?”

“还要请教。”

“我的继母嫁给我阿父五年,始终没有生出孩子,这让她心中忧虑,于是四处求神拜佛,寻药问医。不然的话,我阿父可能会再娶几个小妾,生出孩子来,那她就完了。”

“我老师是当地有名的道士,天师道的祭酒。如此近水楼台,我继母自然便请求他帮忙。结果帮忙帮忙,就帮到床榻上去了。”

面对沉默的刘羡,孙秀却大剌剌地评价道:“你看我老师,有多聪明?他不过是迈迈腿,伸伸手,烧了两张符,给我杀了一只鸡,就得享了艳福。再转转手,就能偷得我家三代积累的财产,养老也不用愁了。这样一个人,还是远近闻名有口皆碑的乡望,等我继母怀了孕,我阿父还得感谢他呢!”

刘羡问道:“那你恨他吗?”

“呀,我怎么会恨他?”孙秀嬉笑道:“从我偷偷撞破我老师和继母奸情的那一日起,我就明悟了。我老师是真正的老师,他教给了我真正的道理啊!”

“他让我明白了,我过去所想的一切是错的啊!什么考验,什么磨炼,都是错的啊!”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洒脱,也更加笃定:“人是何其愚蠢的一种东西啊,人自以为的一切意义都是虚假的,人的情感,人的爱恨,人的喜好,其实都是虚无的空壳而已,是人的一种自以为是。”

“人所追求的,希冀的,无不是一种业障。什么真情实意,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多少皇图霸业,转眼成空,求仙求福,皆是虚妄。可见上苍之所以造出人这种东西,不过是用来玩乐罢了。”

“造化是真正会享乐的高手啊!还有什么比捉弄人的命运,把人当做玩具更有趣呢?意义就是上苍捉弄人的一只饵,像鱼钩一样吊在你眼前,人永远捉摸不住。只要人还想要前进,他就落入了造化安排的陷阱。当他自以为在与什么伟大的困难进行战斗,却不知道,在造化的眼里,他不过像一只斗犬一样狺狺狂吠罢了。”

“稍微不那么愚蠢的人,就会离群索居,当一个淡泊名利的隐士,这样的一生虽然平淡,但也不会遭受上苍的愚弄。”

“而真正的聪明人,就该像我老师这样,放下一切意义,就像造化一样,学会享受真正的快乐。既然人生来就是要被愚弄的,为什么不让我们亲手来呢?这样,最后即使是死了,这辈子也享受过了,死也不足为悔。哈哈哈……”

说到这,孙秀放声大笑,他为自己的人生哲学感到自豪。正是靠着这样的哲学,他玩弄了整个洛阳的权贵,颠覆了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其中更有之数不清的藩王名士。即使他明日将被当众处死,他也注定要被刻写在史册上,成为那个为帝国掘墓的人。

只是孙秀仍有遗憾,那就是现在在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安乐公世子的内心似乎无法被任何事物所动摇,简直匪夷所思。

他问刘羡道:“你觉得我的故事如何?”

刘羡道:“你还没说结局。你的父母,还有你的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孙秀简单回答道:“在我继母怀孕前,我杀死了我的老师。是在去给一户种民送药的路上,路过一处山崖,我把他推下去了。”

“然后我模仿老师的笔迹,将一封符纸藏在了我继母房内的太一真君神位下,说她想得到孩子,只能从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孩子处得到。”

“就这样,我得到了我的继母,继而毒杀了我的父亲,拿到了属于我的家产。可惜啊,我继母大概不能生育,过了几年都没有动静,然后她疯了,再过了一年,她就病死了。”

“再然后,我借着我老师的关系,还有在当地信徒中的声誉,一路宣化布道,成为了青州天师道的奸令祭酒,也就是大祭酒。”

虽然只是几句陈述,但刘羡听得出来,他原本是打算长篇大论的,但说到这几个人生的转折点时,孙秀还是不忍回顾,便将结局浓缩在这样短短的几句话里。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与挣扎,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至此,刘羡平静地给出他的评价道:“孙秀,你确实是非凡之人,只是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聪明。或者说,你没有你想象得这么快乐。”

“哦,怎么说?”孙秀又咧开嘴笑了,他显然并不相信,有人能真正击破自己的人生哲学。

“假如你有选择的权力,一边是你从未有过的幸福家庭,另一边是如今你所谓聪明绝顶的享乐,你会怎么选?”

孙秀耸耸肩,很轻松地就给出了回答,他道:“刘羡,我早说过了,我虽然欺骗别人,但从来不自欺欺人。”

“假如是世上最可笑的问题,你既然说了假如,那就是说,世上本不存在这种选择,你却假装自己有这样一个选择,结果换来的,自然是无尽的失望。”

“孔夫子喜欢讲死理,看似一身正气,结果呢?他换了多少任国君,又干成了什么事?他只会用假如来安慰自己:假如有人重用我的学问,就可能天下大治,礼崩乐坏的世道,也就不复存在了。可这不过是一种意淫罢了。意淫,远比清醒要愚昧。”

刘羡却微微摇首,淡然笑道:“我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

孙秀则讥讽道:“嗨,当然,你一贯喜欢自欺欺人,你以为你当什么正人君子,就能当天子了?天子并不重德性,要想当好天子,最重要的是要六亲不认,痛下杀手!要像曹操那样,为成霸业,先把徐州屠杀得泗水不流,把中原河北杀得十室九空,将天下六千万汉人杀到不足一千万,饿了就抱尸啃食,渴了就痛饮人血,这才能造就名垂千古的魏武帝啊!你这样装模作样,到底能干成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刘羡直白地问道:“曹魏现在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他顿了顿,随即又问:“或者你是想说,这样就挺好了,天下人不值得拥有更好的?”

面对哑然的孙秀,刘羡徐徐说道:“韩非子说,在万年前,我们没有衣物,没有文字,没有房舍,没有车驾,赤身**,饮血茹毛,不能烧火,不能铸剑。再看看如今,我们如今的生活,却是我们的祖先无法想象的。你去过关中,更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所有的这些生活,也是那些边疆的胡人夷狄所向往的。”

“我们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呢?无非就是两个字——假如。”

“假如我们可以心意相通,假如我们能有一顿热饭,假如我们能有一栋房舍,假如我们能跨越江河,假如我们能建立一个国家,假如我们能让诸夏和平,假如我们能千百个国家变成同一个国家。”

“华夏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就是一个又一个喜好假如的梦想家吗?”

“我不会否认,有些人的梦想暂时还找不到出路与办法,可即使如此,到了今天,我们也依然成就着前人难以想象的伟业,你看那邺城三台,看那孟津河桥,不都是前人不能做到,而后人做到了的事吗?”

“哪怕后世有人说,他会如仙人般冯虚御风,他会如鲲鹏般扶摇直上,我觉得也是大有可能的,无非是还没有找到对的办法。”

“孙秀,假如便是希望,人有了希望,才有能力改变。可你却没有希望,你只想毁灭,或许,这不是你的错。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失望。因为我们背负了太多,许多人还未行动,便已碰得头破血流,失败实在太痛苦了,所以大家不愿意相信希望,甚至斥责希望。”

“但我还是相信,了解得越多,我反而越相信这一点。即使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年代,这个地方,也仍然有希望存在。”

“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更好的未来,就像没有人会拒绝笑容一样。哪怕是你,也是喜欢笑的。”

“回到之前那个问题吧,假如真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选?”

话说到这里,孙秀彻底沉默了,两人在诏狱的阴影中相互注视,眼神中就已透露出了答案。他们也知道,这次对话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没有人能彻底根除不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幸。在命运面前,只是有的人挺住了,有的人没有挺住,挺住的人多一些,世道便好一些,挺住的人少一些,世道便坏一些。

时间不早了,刘羡最后看了孙秀一眼,继而转身离开,快步走向诏狱的出口,正当他的脚步迈入出口处时,孙秀突然叫住了他:“刘羡,这么说的话,你不怕痛?”

刘羡回过身,出口处的光影尘埃漂浮着,烘托出他硬朗的轮廓,又让他的眉眼温柔,他回答道:“我以前觉得我很倒霉,但今天,你让我知道了,我运气非常好,没有你这么倒霉,也就没有那么痛。”

“哈哈哈,这样吗?”孙秀再次笑了起来,但笑容结束后,他的嘴角稍稍抽动,戴枷的手腕止不住地颤抖,正如他的内心,他徐徐道:“所以我不相信你会成功,我诅咒这个世道。”

“是吗?”刘羡摆摆手,无数的尘埃随之升腾而上,他道:“那祝我武运昌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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