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兰在第二封信里让桑芮帮忙做的东西,有四样。其中两样是两张纸片,一张大不过她的巴掌,用的是桑芮惯常用作书签的锦白素纸,左上角一个篆体的品字,“品香坊”、“点心果脯”、“榆市街与大白北街街角”三行字,字号逐行渐小,最下边一行十朵浅纹梅花,花蕊细致可数,背面一圈窗格纹,中间一块梅花形冰皮月饼。另一张则大过桑芮的手掌,浅玫瑰色菱纹,正面中间单一个篆体品字,背面不着一字。
另两样,是宽窄长短不同的桑皮纸袋,宽一些的纸袋上一面竖体“品香坊”三字,底部一样是铺面位置,背面仍然只有一个篆体品字,窄一些的正面“品香坊”三字,背面则写了“冰糖葫芦”,她原不想剽窃了创意还要剽窃名字,又想不到比这更形象的名字,只好让桑芮取个名字,没想到他直接截取了她在信中所说的“冰糖裹制,串成葫芦状”中的四个字,既然这般阴差阳错,她也无话可说了。
她是听说集雅书肆连画稿都能刻印,才问过桑芮能不能做,没想到竟然做的这般精细。想着制作一套刻板肯定十分不易,有一两处新想法也没再提,只在回信中让他多印一些出来,至于费用,可在她那二百两里扣,不够的,她以后再想办法补上。
至于冰糖葫芦和雪红果,文清早已经按着留兰的要求做出来了,而且漂亮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选了文泽和梁恩康跟着文清学,这两个人好动,做这个正合适。只可惜红果的存量原本就不多,被他们两个一折腾,更是所剩无几了。这两样只能等着明年红果成熟之后才能做。
包冰糖葫芦的糯米纸,留兰也托秦川帮忙打听了,在某家糖果铺子里用来包饴糖的米纸与她说的相似,还花不菲的价钱买回来几张给她看,这还是得益于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人家原本是不对外卖的。她又下意识的把想法写信告诉了桑芮,他们既然能造纸,糯米纸应该也没问题吧,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桑芮在她眼里,已经是无所不能了,有问题自然要抛给他。当然,她有随信送上样品并她能想到的制作方法,只差实验了而已。
这也算是厚脸皮的自我安慰。
锦绣坊那边,招收的十个少女原本就是择优录取,有刺绣底子。再加上这段时间白氏的精心指导,进步神速,用不着留兰再费心,只给白氏提了个建议,私底下考察一下,选出两个表现最优异的。问她们愿不愿意跟着去青州城,既然开了绣铺,就得有绣铺的样子。只有白氏和文清两个可不行。
腊月十五,文氏从青州城回来,榆市街的新宅的修整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前边的铺面和东厢房都根据留兰的要求进行了改装,厨房里新盘了灶台并烤炉。其他地方只是稍作修葺,新刷了墙面。原有的家具重新上了一遍漆,不足的也都添置上了。
隔了两天,留兰又跟着梁怀全父子和李光文兄弟送货的大车到了青州城,乒乒乓乓一通安置,扩大版的品香坊呈现在众人面前。
品香坊开到青州城,自然还叫品香坊,日后说不定还要开到府城、京城,自然也继续叫品香坊。
留兰在新品香坊溜了一圈,总觉得前边铺子里还缺点儿什么,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还缺什么,只好留待以后慢慢再想。趁着其他人还在忙活,便悄悄出门,打听到周围最近的刻章的地方,一路寻了过去。
刻章的地方就在榆市街南边第三条巷子里,再往南数两条巷子就到了明市街了,是一处民宅的倒座朝着巷子开了个门,连个匾额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了一道幡,上边只一个“镌”字,不认字的还真看不出是刻章的地方。
能住在这个地段的人,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以经商的居多,白天这个时候,大概都出门忙活去了,巷子里很安静,与南北两侧的繁华商街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留兰走在巷子里,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在微微拂动的布幡下停下脚步,留兰抬头看了一眼,才轻轻步上门前的台阶,屋子不大,各处的摆设也都整齐,一览无余,包括一条长案后一个白色衣衫的人,他似乎没有听到有人进来,依然微垂着头,侧脸在稍嫌黯淡的光线下散发出温和的光,是温润的玉色,同色的纤细手指间一方墨色印石,刻刀划过,发出细碎的声音。
他似乎很年轻。
留兰这样想着,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直到落进屋子里的阳光把她的影子送上长案,那人才微微抬头,屋子里的光线瞬间聚集在他温润如玉的眉眼上。
眼前分明是各色各质玉石的长案,留兰却分明看到一处静寂的院落,一个白衣垂发的少年,一双秋水洗过般的深眸映着细碎的花影,目光微沉,如静水无痕。
“你怎么,在这里?”嗓子突然变得干涩起来,很努力的,才吐出几个轻微脆弱的几乎要碎掉的字。
眼前的人凝眸看他,嘴角笑意渐浓,搁下手中的刻刀印石,从旁侧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蘸墨:好久不见。
是了,他口不能言,自然也听不到声音,所以没有觉察到有人进来,也听不到她的话。
留兰陡然觉得心口的位置尖锐的疼了一下,咬了咬唇,近乎失礼的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笔,握在手中,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顿了好一会儿才落笔:你还记得我。
自然。
这两个字,又让她莫名的欢喜起来。笔触也轻盈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师傅的铺子,我无法到外面的铺子里帮忙,只能留在这里。
你以前为什么在得福楼的后院?
潜心钻研玉琢之技,免得受到打扰。
我叫留兰,姓沈,你叫什么名字?
元颂。
……
一管笔毫,在两个人的手里转来转去,留兰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要问,可眼前之人却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有问必“答”,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的声音,使周围显得更加静谧。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也越来越冷,留兰目光寻到墙角的火盆,里边的炭果然已经燃尽了。元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一笑,重新添了炭,落笔写道:我极怕冷的,今日竟然没觉得。
留兰看了这句话,突然觉得脸上烫了起来,胡乱想着大概是屋子里由冷变暖的原因,却还是掩饰般的掏出带来的名帖,点点右上角的篆体品字,写道:刻一方小印,普通印石,只这一个字便可,需小过下方的梅花印。
元颂接过名帖仔细看了,提笔道:三日可取。
留兰点点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元颂的手心里,以眼神问他:够不够?
元颂会意,摇头浅笑,起身从旁侧的架上取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送到她面前,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留兰疑惑的打开锦盒,里边蹲着一只棕黑色条纹的小猫,傲娇的仰着脸,瞪着圆不溜秋的眼睛看着她。
这不是小狸么?
留兰将缩小版的小狸握在手里,两只眼睛笑成了两弯泓月,“不管是不是送给我的,我都拿走了。”说完才想起他听不到,正待提笔写,他却含着笑点点头,不由微愣,可转念一想,她这幅架势,哪个看不出来她是想据为己有,于是不好意思的噌噌鼻尖,写道:“我得回去了,还得赶回上林镇,年前可能不会再来了,印章刻好了先放在这儿,年后再来取吧。”笔一顿,又添了句“你不会又突然不见了吧?”
元颂看到最后一句,眼神微暗,可不过是一瞬之间,留兰抬头看他时,又蓄满了淡然笑意,微微摇头。
他只是摇头,也没再“说”什么,留兰却觉得放下心来,向他摆摆手,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刻章铺子,不仅嘴角含笑,脚步也轻盈起来。走到巷子口,市声入耳,又不由放慢了脚步。
除去上次在集雅书肆的错过,这才是两个人第二次见面而已,而且两次见面,之间相隔了两年有余,愉悦却是发自内心的。初次见面,知晓这样芝兰玉树般的人却是玉有微瑕,心里便为他觉得委屈的不行,甚至大哭一场,之后两个人之间虽然只隔着一道墙,却从未再见过面,连他何时离开她都不知道,只有小狸带回来的那些精致的银铃,万年桥上花二十文买来的泥塑,仅此而已。如果是因为初次见面的情景曾给过她过于强烈的震撼,所以才偶尔想起他,想起他令人心痛的缺憾,再次遇上,为何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好像之前日日与他相处一般?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是想不明白的,索性想都不用想。突地又想起那颗玻璃珠子还带在身上,也忘了问问是不是他送的,如果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实现到目前为止她仍然觉得不能实现的想法。已经转身了,突然又想,既然知道他在这里,以后再来找他就好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加快脚步往榆市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