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淑媛 第八十一章 弥月（四）

云曦并没有立刻离开正堂，而是默默地站在一隅望着被众人环绕着的夏辰烨。从接下圣旨到现在，他的表情似乎一直都是平静无波的，没有一丝欢喜，亦没有任何忧虑，而是像个局外人似的，冷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对他曲意逢迎。望着如此沉着的夏辰烨，云曦心里愈加疑惑了，也不知道今日那突如其来的恩宠是他的计划之内，还是完全在意料之外。

怀揣着如此深沉的隐忧，云曦缓步回到花厅。屋里的人早已从进进出出的丫鬟口中得知了圣旨的内容，她们的反应与外边的众人如出一撤，看到云曦进门也似乎较之先前更为热情了一些，唯有两个人的面色却愈加难看了。白紫苏的脸上毫无波澜，但嘴角却不自觉地压低了一分，望向云曦的眼神也愈发阴郁，而江氏的神色中则展露出毫不掩饰的记恨，夹在这样的两人中间，云曦顿时有种身处水深火热的错觉。

夜色渐深，闹腾了一晚上的宾客终于陆续离去，夏府门口的车马也随之散去。云曦将一众女眷送至垂花门外便回到花厅吩咐丫鬟们收拾一应物品。是时，原本应该在门口送客的夏国公突然跑了进来，着实令意想不到的云曦惊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命人腾地方安坐奉茶。

不知道是因为云曦生下了夏家嫡长孙关系还是方才的圣旨所表露出的皇上对她的盛宠，此刻的夏国公望向云曦的眼神中少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审视味道，而多了几分意味深远的探究。他甚为亲切询问了小七近日的状况，还特意对云曦的身子关心了几句，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由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递了过来，说道：“这是我给诩儿准备的弥月礼，回头你给他带上。可以驱邪避灾，保他快高长大。”

云曦连忙双手恭敬地接过，拉开红绸布的一角，看到里边包裹的是一个由上好的桃木所雕刻的小人。那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孩童，身穿及膝的肚兜，连那喜笑颜开的表情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小巧的木雕上还散发着一股桃木特有的清香，上端用一根红线系着，便于挂在婴孩的衣服上。桃木自古就有辟邪之意，而新生的婴孩阳气不足，容易被牛鬼蛇神所侵扰。因而很多人会把桃木做的东西戴在孩子身上或是放在孩子的房间里，以达到驱鬼辟邪之效。夏国公一个大老爷们能够想到这一层，果真是费了一番心思。只不过他也料定了夏辰烨不会收下自己煞费苦心的礼物，才会趁着送客的间隙折回花厅亲手将其交给她这个儿媳妇吧。

且不论过往的种种不愉快，即使只是冲着这份对孩子的心意，云曦也由衷地道谢道：“多亏了父亲设想周到，云曦在这里替小七谢过您的苦心。他也定然会平平安安地长大的。”

夏国公微微颔首，草草喝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既然此番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欲久留，免得一会儿撞见送客归来的夏辰烨，两人再次闹出不愉快的事情来。

按照天朝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女子生完孩子后的一个月内，夫妻二人不可同床而眠。因而多数大户人家一般都会专门为正房的夫人准备一间用于生产和坐月子的房间，而男人则独自睡在自己的屋子里。这样也方便长辈为其准备通房丫鬟。对于这样的旧俗，我行我素的夏辰烨向来不会忌惮，甚至是嗤之以鼻的。他原本打算直接睡在耳房里，却终究抵不过李妈妈对云曦护犊一般的攻势，就是云曦身子虚弱的那几晚他也只是靠在床前假寐了一会儿。之后在云曦的软言苦劝之下便回房安寝了。在此期间，云曦倒是听到杏雨忿忿不平而又幸灾乐祸地说。秦嬷嬷曾经将一个容颜姣好的丫鬟直接送进了夏辰烨的屋里，却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赶出了碧落院，在院子门口足足站了一宿，第二日便被父母领回家去立马配人。从那之后，触犯到夏辰烨底线的秦嬷嬷再也不敢动这样的心思了。较之杏雨对倚老卖老的秦嬷嬷颇多怨言，云曦倒是极为感谢秦嬷嬷的迫不及待，如今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那日是独自一人的夏辰烨自己将丫鬟赶出了门，任谁也不会将这笔账算到云曦的头上。

今日是小七的弥月之日，那个一月不能同床共枕的旧俗终于可以解禁了。身为当事人之一的云曦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一直关注着秦嬷嬷等人的杏雨比谁都性急，一大早趁着云曦沐浴的空档，便吩咐了几个丫鬟将耳房内的日常物品一股脑儿搬回了主屋，还将余下的东西收的收，扔的扔，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把耳房恢复成原来空屋的模样。

待外边的事务都料理完毕，云曦一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一边缓步回屋打算休息。岂料，才进屋便看见桌上放着的玉如意和南海珍珠，思绪立马又回到了方才的纷乱之中。弥月宴已经散去多时，但前去送客的夏辰烨却至今都未回房，想来定是去了书房料理公务。只不过究竟是怎样紧急的事情需要在孩子的弥月宴之后连夜处理呢？联想到今夜那道怪异的圣旨，云曦更加心神不宁，竟然无意识地在屋里缓缓踱着步子。

夏辰烨进屋的时候，夜色已深，而劳累了一日本该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云曦却静静地坐在小桌旁，神情呆滞地望着桌上的一对玉如意，连自己进屋所发出的声响都毫无所觉。看到这般反常的现象，夏辰烨拧起了眉头，原本走向云曦的脚步却在闻见自己满身的酒气之时突然转了弯，拐去洗浴间好好清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才回到里屋。

“曦儿，曦儿……”夏辰烨的轻唤并未使陷入迷蒙中的云曦回过神来，直到宽厚的大掌按住了纤细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抬眼见到那张冷峻而熟悉的脸庞，便下意识地说道：“啊？夫君，你回来啦。”

拉过一张小圆凳，夏辰烨坐在了云曦的身旁，双手按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沉声问道：“你有心事？”询问的句式却用了最为笃定的语气，让云曦不得不直视那双深邃的黑眸。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了在旁人面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仿佛这样才能保护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心灵。但在夏辰烨面前，无论是之前还是此刻，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卸下心房，让自己那点小心思在那双幽深而温柔的黑眸中无所遁形。罢了，与其自己在这边胡思乱想，还不如坦诚地与他谈谈，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云曦那水眸中迷茫迅速散去，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立马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曾想过，皇上为何会突然下了这样一道……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夏辰烨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色淡然地望着眼前之人。他早该料到，玉允轩这道突如其来又无功而赏的圣旨，不仅会引起朝堂大臣的诸多揣测，还会让自己那心思细腻的小妻子胡思乱想。不过幸而她没有将所有的思绪都埋在自己的心里，否则长此以往，说不准又会引发什么棘手的心结。夏辰烨动情地将云曦搂进怀中，略带着轻松的语气说道：“兴许这是皇上的一种补偿，当日你在家中生死一线，他却正巧将我遣去了城外，无法及时赶到你的身边。如今他从手底下拿点东西作为补偿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只不过这只是玉允轩大张旗鼓地下旨封赏的其中一个原因，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想通过这道圣旨改变朝堂的现状。玉允轩登位已经半年多了，朝堂之上无波无澜，一派祥和的景象，但这并不是他所想看到的局面。从内阁、六部，再到大理寺，除了坚决拥护四皇子的余孽，所有的官员都是沿用先皇时期的大臣，这样的平静是理所当然，也仅仅是局限于表象。玉允轩并不是一个甘于无所作为的皇帝，他费尽心思登上皇位本就是看到了先皇治理之下的种种诟病，想要亲自除垢立新，将天朝推向顶峰。然而，但凡大刀阔斧的改革势必会侵犯某些人的利益，从而成为革新的最大阻力。为了不让自己的革新计划一出世便被迫夭折，玉允轩必须在事前摸清楚每个大臣的底细，哪些人迂腐地固守原则，哪些人最会见风使舵，哪些人容易接受新的事物，只有用不同的策略钳制住这些人，他才能在除旧立新中取得主动权。想要尽快打破朝堂上平静无波的表象，就必须制造一个“皇上新宠”的假象，而玉允轩并不想因此而养虎为患，因而能担任这个任务的人，只能是深受自己信任，且宠辱不惊的夏辰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