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赋 089 纳征催妆试嫁衣

瑶姬越想越觉得糊涂，衔香、匡誉、桑仝济、连太婆，这四人仿佛一下子都成了迷，那谜底恍恍惚惚地又觉都就在眼前，可就是差这么一步。

延桐和椿姬见瑶姬不再往下说，神色阴晴不定，不禁奇怪。

“小姐？”

“嗯？”

“要不要我找衔香来当面对峙？”

瑶姬摇了摇头，“不妥，若她真是有什么别的心眼，也不好打草惊蛇。”她摇着团扇，又道：“延桐，这仪锦楼你来的比我早，你可知道刚收进门的小姑娘，若是有长大了穿不了的衣服，一般是怎么处理？”

延桐想了想，道：“应该都收在秋娘那儿吧，她是多抠门儿的一个人，但凡将来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都不会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自己的身世之事甚是蹊跷，现下又有椿姬在场，并不便说，“延桐，你明儿去布桩采买些锦缎料子回来，椿姐姐如今要嫁了，说不定我马上就会有小外甥，得赶紧先把小孩子的襁褓啊兜衣啊做起来。”

椿姬听了一愣，脸上却红红白白，忙摆手道：“你忙着这些做什么呀，我又哪里有那福份生得出孩子？”

“诶，你这话便说岔了，姐姐那么年轻，这新婚燕尔的怎么会怀不上？延桐，多买几个翠绿色的花样，这样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

“是。”

椿姬悠悠叹了一口气，“妹妹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是真的没那福份。”她神色寡淡安宁，仔细一看，却不像是明日就要上花轿的新妇。

“怎么，那徐韦待你不好？”

“不，他待我……还算不错。”椿姬顿了顿。拉起她的手，换了话题，“我本以为你与遥公子情投意合，不料宫里却来个娘娘赐婚……瑶姬，莫要怪姐姐对你交浅言深，我不知道你怎生会对朱大公子那样舍命相救，就算是为了报往日的恩情，那样一次也就算是还清了。我看得出来，你真心喜欢的……是遥公子。”

瑶姬的心事被看破，脸上微微一红。“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椿姬笑了笑，对着案上摆着的白绸衣努了努嘴，“若是不喜欢。哪有新嫁娘在婚礼前为别的男人做衣服的？”

“谁说这一定是给他做的？”她娇嗔一句。

椿姬掩嘴笑道：“呵，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这银鹤浅草的图案，也只有遥公子配穿。”

酒过三巡，二人又说笑一会儿。椿姬才依依告别，临走道：“我明儿一大清早就要上花轿了，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妹妹就别来送了，来了反而更觉冷清。”

瑶姬想要送她回房，却被她婉拒。

夏夜里。椿姬一瘸一拐的身影在狂欢的蝉鸣声里显得尤为孤寂，仿佛是要被这无形的热闹给淹没了。

“延桐，我怎么竟觉得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呵呵，小姐多心了，椿姬姑娘嫁给徐礼官，你嫁给朱公子，不过就是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的。将来多的是见面的时候。”延桐说着，将碗筷撤了去。“明儿就是七夕，小姐想要去逛夜市么？”

瑶姬听了，看了看自己为遥羲白做的衣服，盘算着明日要怎么堵他，便摇了摇头。

这阵子三番四次有朱府的人过来办纳征之事，今日他们用木架子抬来了八毯定酒，都盛在金色的坛子里，摊子上盖着红布，扎着红花，并一些羊肉和面点，很快就摆满了整个前院。

瑶姬一直称病，婚书与聘礼都叫了潋秋娘代收，受函仪做得很是体面，她在后面悄悄偷看三揖三让礼，吐了吐舌头，悄悄将女方回赠的两个酒坛子里成对的四尾金鱼捞出来放走了。可这些小动作又怎能阻止得了定婚的进度，若是这节骨眼上要悔婚，先不说什么抗令不尊，单依照大宋的律例，也得杖六十。

眼看着下一步就是请期了，她想跟遥羲白解释这一切，可他无奈若非外出就是避而不见，叫她又怎有心情去逛乞巧夜市？

次日。

夏日的天色亮得早，徐韦来接椿姬时，顺道送来了朱府的催妆嫁衣和首饰。那是一套丝织的青色深衣，里外三层繁叠，花钗大袖配上朱红的命妇霞帔与玉带，颇有些晚唐之风。

潋秋娘见了，说这身嫁衣乃是官家小姐才配穿的，延桐一听，兴奋地直催瑶姬快快试衣。

瑶姬换上了嫁衣，延桐将她从更衣屏风后拉出来，看着正合身，却见她还梳着简单的双环髻，笑道：“等小姐嫁了人，就不能再梳这个发式了，我今儿给小姐梳一个芭蕉髻可好？”

瑶姬见她兴致高，便点头说好，任延桐的一双巧手在她头顶折腾。

清颜描眉，唇抿丹朱，额贴花子，她有好一阵子没有细细梳妆打扮了，如今粉妆再回，玉珠金钗，镜里朱颜未改，却已换了一副心境。

“延桐，去把我给遥羲白做的那身衣袍取来。”

延桐停下为她置钗的手，微微一愣，“小姐要去见遥公子？可刚才徐礼官说今儿乞巧，朱公子等会儿就要来讨礼呢。”

“就说我旧伤未愈，让他等着。”瑶姬端详着自己新嫁娘的打扮，十分满意，一心只想着要去给遥羲白看。她接过延桐那来的白绸衣，便匆匆从后院的小门抄近路进了玉碎轩。

游廊之下，主屋萱门紧闭，瑶姬抬手敲着门，口里含着遥羲白的名字，却久久不见回音。

瑶姬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插了销，便推断他一定在屋里。

“遥羲白，你再不开门，我就去跳相国寺桥！”

话音刚落，屋内似乎有了些声响，瑶姬趴在门缝上听了听，再接再厉道：“你上次说的「希言自然」，我背下来了：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况于人乎……嗯，然后是……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嗯??后面几句我却记不得了，总之这意思就是说：大道无言，自在而成；诸法无常，凡事不可强求。再有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1）

她才刚说完，门就被打开了，遥羲白双手抱胸，挺拔的身子立在她跟前，俯视着她头顶的珠钗。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嗯……好像时日也不算长，可她为何觉得已经过了很久的样子？

原来，这就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若是吟在诗里，便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2）

“你前几句解释的还不错，后面几句……还算差强人意。”

他的嗓音还是那样好听，淡淡的语气，淡淡的面容，嘴角藏着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这个笑，大约连遥羲白自己都不知道吧……可是她知道，她知道他对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总对她这样微笑。

遥羲白也看着她，才发现她今天打扮得特别。

“遥羲白，你看我今天有了新衣服和新首饰，好不好看？”

晨曦辉暖，金光一地。

她在他面前转着圈儿，仿佛早已忘记了他上一次离开时的微言和怒气。

她的笑声就像一只山雀，朱颈翠羽，也不知是从哪坐灵山上飞来，千辛万苦地寻到这儿，在他眼前起舞，想要博他赞叹。

他不由地愣了愣，然后点头，“好看。”

这就是人间现在的嫁衣吗？比三千年前的要好看很多……那个时候，嫁衣是玄色的纯衣纁袡服，穿在身上，十分肃穆，一点儿也不适合女孩儿。

那时候，她也是新试嫁衣，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那是他第一次看神女瑶姬穿红色以外的颜色——

玄黑的衣，乌黑的发，灿黑的眸，衬得那白齿红唇，格外诱人。

［小白，你看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她也这么问过他。

［好看，瑶儿穿什么都好看。］他宠溺地笑着，并不知道那就是人间的嫁裳。

［真的？那就好！他们说等我当了世子妃，天天都要穿着这黑不溜秋的衣服受人朝拜。］

［怎么会？］他眼神暗了暗，［我早已不是世子，没那么多规矩。］

［嗯？啊，我说的是西灵的世子，桑仝济。］

……

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就要去当别人的妻。

那一刻，他才发现纵然有两百多的年陪伴，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那一刻，他才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只吻了她的额头，天真地以为她会长大，她会懂。

满腔的失落与愤恨无处寻根，他只觉自己的心被掏空……

他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强行带入怀中，低头，滚烫的双唇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温热的鼻息打在她的脸颊上，他眸色幽深，瞥见她眼中除了流光浅动，还有自己狼狈而疯狂的倒影。

注释：（1）语出《道德经》第二十三章。

（2）语出《诗.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