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静坐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上楼来。朱府的四个礼官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们未来的三姨奶奶究竟是生得何等花容月貌,不料推门进来的却是个样貌普通的丫头。
只见衔香笑盈盈道:“我们姑娘病卧在床,不便起身,朱公子说了,不管是哪年哪月生的,这八字合也得合,不合也得合。”
问名纳吉本就是走一个过场,宫里的娘娘赐的姻缘,哪个算命先生敢说他们八字不合?礼官们虽心知肚明,可这种事却也没有放到台面上说的,如今衔香说了出来,还是徒惹了几分尴尬。
还是那姓徐的礼官脑子快,忙道:“诶,大不了两个都生辰都算算,大公子与你们姑娘天作之合,哪个更吉利,就肯定是哪个嘛!”
“对、对、对!”其余三位礼官附和。
“朱公子还说,纳征请期也可以一并作了,娉金由遥公子开口,日子越快越好。”
礼官们听了,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遥羲白,却发现他的视线又挪到了窗外。
一之阁里,朱襄正拿着一个纸鸢在前院放飞,延桐扶着瑶姬走出屋来,朱襄见了,将绳轴放到瑶姬手里,双臂从背后绕到她胸前,把着她的双手与她一起放那纸鸢,还时不时凑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笑声如银铃贯耳。
遥羲白握了握拳,蓦地起身,站直的双腿将椅子在木地板上向后推擦出一道兹耳的声响。
礼官们见了,也慌忙站了起来。一时间,六双眼睛一齐盯向他。
“娉金按照朱大公子当初尚帝姬的规格给,少一分都不行。日子嘛,哼,你们自己看着办。”
他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不知往哪儿去了。
几个礼官将脑袋伸出遥羲白之前临坐的窗口看了看,眼力所及之处只有桑榆上的一双白鸟,交颈情长,实在没什么乾坤,更不明白他这一系列的言行,只得再次两两相视。
“好在遥大人这次终于松了口,嘿,这胳膊拗不过大腿,有了娘娘的谕令。难道还真驳了宫里的面子不成?”
“不过这安德帝姬倒也大度,亲自进宫请令帮着驸马爷收小星,若我家里的婆娘有此等胸襟。我可做梦都会笑啊。”另一个礼官边说,边随行下了楼,“诶,我们四人中,好像只有徐大人未娶了吧?”
“呵呵。不瞒诸位,在下还年轻,有个枕边人就行啦。”
“可我怎么听说徐大人与宝文阁张大学士的一位千金走得近,莫不是想要攀高枝吧?”
“诶,那张家三小姐是名门闺秀,哪里能看上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家臣……”那徐礼官推笑着自嘲。途经二楼茶座时,一个抬头,目光却鬼使神差地定在了坐在阳台上面朝街市弹拨琵琶的秀色背影上。只见那身段婉约动人。腰肢随着琵琶的音律轻摇,如柳条儿般楚楚撩人。
陪同而下的潋秋娘见他一双眼睛直瞅着椿姬,老本行的生意念头又冒了出来,便走上前轻声道:“这是我这儿唱曲儿卖艺的姑娘,生得可水灵了。徐大人若是有意,我这就让她给您唱一曲。”
另几个礼官见状。也停下来看了看,遂拍着他的肩道:“徐大人常在府里,出来走动得极少,可有所不知啊,那位椿姬姑娘以前是位头牌,可风光啦!也就是秋娘这样门路广的行首才能请得她这样人品的美人来。”
“是啊,是啊。”另一个接口道,“前几日我等随秦叔过来,日日听她唱《赵贞女》,那个凄婉劲儿,差点没把咱们几个大男人逼出泪来,恨不得将那负心的蔡二郎千刀万剐才甘心。”
众人说话间,椿姬仿佛是听到了身后的议论,手中一曲罢了,在骄阳下转过身来。只见她眉目温婉含笑,漾开若春水,桃花腮下红唇微启,柔柔唤了声“徐郎”,便叫人浑身一阵酥软。琵琶声又起,只听她娇口里唱道:“郎可知,一日不见,思君咸狂,如隔三秋兮,眉颦心伤……”
那徐礼官怔怔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好似失了魂般,待她一调令歇,上前拉了她的手,“椿儿,数月未见,你可安好?”
椿姬满面灿若金阳,低下头去,眼中几汪波澜涌过,忽愁忽喜,仿佛早已知道他今日要来,却终是换上羞颜,抱赧道:“你若好了,奴家便好。”
原来,这徐礼官正是数月前抛弃椿姬的徐韦。他在衣锦还乡的途中遇到了宝文阁大学士家的千金,见那小姐似是对自己有意,便不放过任何平步青云的机会,一路攀谈,还相约日后东京城里再见。
他出家门三年,虽没忘记过家中还有一个椿姬帮忙照顾椿庭萱室,但早已嫌她身份卑贱,只是贪恋她样貌无双,便怎么也放不下。可没想到那日他踏进家门,记忆里的绝代美人已变得面垢指糙,不堪入目,这才终于断绝了心思,将她赶出了门。然而,今日这一见,她却又恢复了昔日娇妍,丝毫不见老态,反比之前更妩媚三分,终是在同僚的艳羡声里又动了心。
这女人呐,若是仅有德而没有貌,至多得到男人的敬重,而一旦被男人敬重,则从此就与爱宠无缘。千百年来,男人一边批判着以貌取人者的肤浅来为自己不够完美的皮囊辩护,以博头角,一边积极践行着以貌取人的本能,为博美人一笑而明争暗斗,末了,还要叹一句红颜祸水。
这徐韦不过就是个小有头面的寻常芝麻官,自然也逃不出这个常例,几天下来日日来找椿姬厮磨,终于是下了聘,匆匆定在了七夕一早,将她用一顶小轿抬进了门。
椿姬出阁的前一晚来向瑶姬辞行,瑶姬听罢事情的始末,虽觉得那徐韦只不过是色心不改,但见她这么高兴,也就不再说什么,又想起自己与遥羲白,不觉平添了几分惆怅,吩咐延桐在一之阁里贴上窗花彩纸,以贺椿姬终于熬出了头。
过不多时,延桐寻了尚主宴那日拾翠多剪了的喜字进屋,面色却有些异样。瑶姬见了,奇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回去拿了趟东西,竟严肃起来?”
延桐闻言,伸头看了看门外,确定没人,才掩上门来到瑶姬跟前小声道:“我方才去厢房里找这些喜字,撞见衔香正在翻小姐的衣箱,说是梅雨刚过,衣裳该拿出来见见太阳。这话虽说的不错,但往年这事儿都是要我叮嘱好几遍,她才动手,可这会子大晚上的,却勤快起来,实在有些蹊跷……”她边说边动手上着浆糊,将这些彩纸依次贴好挂起,“我总觉得她自从回来后变得机灵不少,刚才翻衣箱的样子,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延桐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瑶姬那日衔香告诉朱襄她爱吃钱塘酥的事儿,“我那日一路跟着遥羲白南下,却仿佛是见过衔香……”瑶姬皱眉思忖着,便将自己的疑虑说了一遍。
除却西湖锦带桥头的那个焌糟,还有擎东村里跳舂堂舞时,那弹筝女的声音和身形也像极了衔香。那村里虽屏蔽法术,却可以用人间的易容之术。若她们倆皆是衔香所扮,便能解释她为何会知道她喜欢钱塘酥;假设尚主宴那晚她跑出去后是去找匡誉,那衔香就很有可能看到了坤元舞、听到了琴声,这就能解释那弹筝女为何恰好就知道她要的曲子是临江仙而非其他。
“可她干嘛要这样做?”延桐问道,“若从时间上说,她比小姐走得早,也并不知道小姐出走的事。莫非是半路上遇上了小姐,便一路尾随?”
“一开始,我被遥羲白变得满脸胡子,她不可能认得出我,恢复原样时已是在江南了,若假设她是在江南遇见我,也没道理不来认我却暗中相随,况且那擎东村也不像是随便什么外人都能进的样子,除非……”
遥羲白说匡誉是九幽魔君,除非衔香是匡誉的人?可若她本就是匡誉的人,又为何要自己将她许给匡誉,这岂非多此一举?且她素日憨厚缺心眼,魔君又怎会选这样的人为自己办事?
另外,她在擎东村时,村民们也都认得她,自己这儿的值钱物件早就被拿空了,若说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找的……难道是连太婆说的那件抹肚?
思及此,瑶姬心中忽然警铃大作,几件事情仿佛连了起来。
那日遥羲白说她的生辰八字与当日说给长老的八字不一样,但她实则并未撒谎,无论几时说的都是辛卯年冰月廿三,而她记得自己生辰也确是这个。可遥羲白绝非故意找茬之辈,除非自己当日就像为朱襄挡箭那日一般,有一股力量鬼使神差地控制了自己……但那擎东村里不是又有蔽法结界么?连遥羲白都使不出法力,还有谁能道高一筹不受限制?朱襄那日说他请的术士是桑仝济,遥羲白看不出她的心思,他却仿佛可以,似乎是比遥羲白厉害的样子,难道是他?可桑仝济素日对自己拂照有加,又怎会让自己吃暗亏?就算自己为朱襄挡箭是拜他所赐,他不但没有伤她性命,实则还帮了她一个大忙。而自己,究竟是不是如连太婆所说,是个“借尸还魂”的主?衔香若果真是在找那件抹肚,她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