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画中,一只猛虎呈欲斗之态,掌下踩着白骨,凝神望着观者,蓄势待发,乍看之下不禁更令人一个寒颤,似要从画里的枫山中跳出来。远景细看,则是歌舞升平的中土集市,妇人挑窗,商人叫卖,车水马龙,却又似在云遮雾绕的梦中一般。
“晚秋红叶如血,万骨垒砌成殇,不是森森白骸,而是血肉红得新鲜,腥味犹在口,一腔热血郁载胸中而不得发。你可以说他心有社稷天下,也可说他一副狼子野心,但有几人知这猛虎只求天下有一知音,能似伯乐识才,宽赦他因怀揣一颗雄心而给苍生带来的罪,给他一片天地,他必不会负天下人。”
“你又如何得知一头野兽能不负天下?”
“因为他是王,他虽没有什么善德之心,却满是一身骄傲,有傲骨的王,容不得自己遗臭万年,故宁愿负了自己,也要那生死为天下的美誉。”
朱襄不再说话,靠上太师椅眯起眼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
瑶姬夭华,他第一次见她时,这丫头只有十二岁,跟在兰姬身边,看似低眉顺目,却天生是个倔脾气。
那年他也不过是个少年,意气风发,上元节的夜里,在庙会巧遇带着丫鬟赏灯的兰姬,一见之下惊艳无比,不惜扮作落魄书生,安排了种种巧遇,终是能在仪锦楼与她朝夕相守。
在他眼里,那时的夭华只是个穿着不合身布衣的粗使丫头。他只记得圣上赐婚安德帝姬之后,这丫头在他府前大骂不止。老爷子派人揍她,揍完再骂,骂完又吃一顿毒打,就这样一天一夜,最后被家丁踢昏了过去,他看不过,才暗中命人叫了潋秋娘将她接走。
如今这丫头出落得这般姿色,比起当年的兰姬更胜一筹,又有这般心量与慧识,令他刮目相看。相较之下,府里的那些一心只爱红妆的姬妾竟全成了庸脂俗粉。
寻常烟花女子,若有意攀附,必巴不得寻各种由头来套近乎,可她言语虽殷勤,但也若即若离。莫非,是看上了遥羲白?
朱襄正自顾想着,忽有人叩门。
“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进来先打量了一番厅堂中的三人,才缓缓对朱襄道:“公子,帝姬传话,请您今日早些回驸马府。”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朱襄挥手示意她出去,可那丫头却一动不动地杵在门边。
“帝姬的意思是请驸马爷即刻回府。”
朱襄尚主后,就搬出了少保府,但驸马府又不得招妓作陪,这次为了请瑶姬来,才回少保府借个门面。
“大胆!”朱襄听她如此说,颇有号令之意,就要发作,却被半晌没出声的遥羲白给拦了下来。
“帝姬这般相请,必是有要事。贤弟不妨先回去,瑶姬姑娘我自会替贤弟送回去。”
朱襄听了遥羲白的话,心中虽不乐意,但尚的毕竟是帝姬,只得相从,半晌才从太师椅中直起腰来,嘱咐了瑶姬几句客套话,便讪讪而去。
朱襄走后,屋子里便只剩了瑶姬与遥羲白两人。
因着昨晚的几句口舌之辩,瑶姬不禁觉得有几分尴尬。
她偷眼看他,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深不可测,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一个机灵,只想快些离开。
遥羲白知她要走,一个闪身,转眼来到她跟前,左手一扬,门窗皆被“咻”地一声合上
午时已过,阳光从窗纸间一束束投射下来,落得一室暧昧的金黄。
“遥公子,奴家这便要回去了。”
“姑娘要走请自便,我可没拦着你。”遥羲白勾唇,侧身让开。
瑶姬盯着他看了半晌,心觉定不会这么顺利,走到门前伸手推门,那门果然纹丝不动,又高声唤了几声延桐,也不见有人应声,只得转身面向遥羲白,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改朱襄在时的温婉模样,道:“你莫不是还想劝我随你修道不成?我昨日就说了我可从不信什么仙道法术!”
遥羲白满意地见她露出本来面目,神闲气定地坐上方才朱襄坐过的那张太师椅。
“这是其一,我现在更想知道一个青楼女子是怎会这等见识来论天下英雄。”
“那我也想知道,你这个脚不沾尘的道士是怎么坑蒙拐骗得攀上了皇亲国戚。”瑶姬毫不退让。
遥羲白听她这么说,深知修道之名是被那些法术初成、急功近利的人仙给搞臭了,微叹了叹,如实相告道:“我修道已有三千多年,并非寻常道士。”
瑶姬闻言,猛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脸不信道:“什么?三千年?我听过最离谱的,也不过是说自己已活了三个甲子,三千年……哼,那你岂不是早就成精了?”
“信不信由你。”
“好啊,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我便信你。”
遥羲白虽没办法透晰眼前这个瑶姬的前生今世,却也能在人们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她的身世,想到她是被亲娘卖进青楼,不由一阵疼惜,想她若果真是神女瑶姬转世,集万千宠爱,骄傲如她,又怎堪受这般凌|辱和伤心。正如她说她的斗虎图,一身傲骨,是宁愿负了自己,也不愿负了她的神女之名。
“你的身世早已是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话,哪有可说之处,莫不如我带你去天上走一遭可好?”
瑶姬闻言,这才好好转过身来打量他,“你莫非是说你会驭剑飞行?”
她睁大了眼睛,满满不信的神情里又有几分想要相信。
不可否认,这个男人的确生得道骨仙风。雪衣无饰,素净清雅,比起寻常男子的佩玉随环,不知要出尘了多少倍。
但是,神仙?
却还是太过离谱了点。
“我是本是龙子,不用法器也能飞行。”
遥羲白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带入怀中。
瑶姬倒抽一口冷气,想要推开他的臂膀,却如何也挣脱不开,刚想与他理论,可猛地一抬头,发现他正低头锁着自己。顷时间,她与他气息相交,一阵若有若无的琥珀香萦绕鼻尖,惹得她一时忘了要生气焰,只看跌进了他平淡无波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她能感觉到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是温热和暖的,不似朱襄的面庞给人温润如玉的错觉,却周身寒凉。遥羲白清俊的脸上,无论是笑意还是其他情绪,总是一闪而过,快到让人无法抓住,然后便是一成不变的清淡与和煦,而似笑非笑间,却又如他的躯体般,温若寒阳。
瑶姬正出着神,突然感到双耳一堵,再回首望去,自己已置身云海之上,脚下的人如蝼蚁般渺小,在轻薄的云层下隐隐约约。
“怎么,我还道你胆大,这回莫非吓得不敢出声了?”头顶传来遥羲白的声音,温柔中静带着几分调侃,好似渐渐露出当年做龙王世子时的心性来。
“你真的是神仙?”瑶姬瞪着大大的眼睛,激动地就要跳起来,可她现在在云层之上,足下一蹬空,险些没摔下去。
“小心!”遥羲白眼明手快地再次抱紧了她,轻声喝道:“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都不长进,还这么冒失……”一语未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当下住了嘴。
“我才刚上来,哪有久?”
遥羲白语塞,深深看她一眼,暗恼自己将她当作了神女瑶姬,不着痕迹地微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你可愿意随我修道?”
“你方才,怎么说得好似认识了我很久了一样?”瑶姬抓住疑点,不依不饶。
“……那是口误。”
“神仙也会口误?”
“……”
瑶姬见他不答,心知这其中必有蹊跷,又见他刻意隐瞒,更平添了几分好奇。
“你一日不告诉我,我便一日不随你修仙,咱们看谁耗得过谁。”
遥羲白不以为意,道:“好啊,反正我已是金仙之体,不生不灭,有的是时间。倒是你,若是修炼晚成,就要以一副老妇之态度过千年余生了,实在可惜了这番花容月貌,咱们看谁耗得过谁。”
“你!”
瑶姬被他一激,气不打一处来,顿显孩子气的泼辣相,抬手就要打他,却没想猛一个天旋地转,再睁眼已到了仪锦楼下,再找遥羲白,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头交错,哪还有他的身影?
“诶呀,瑶姬小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在楼外守门的护院见是瑶姬,急忙将她引到楼中,问延桐和马夫去了哪里。
她不甘心地透过窗户四下探看,找了良久,却还是不见遥羲白的踪影,只好放弃。对那护院说自己是在路上与朱襄贪玩走散了,估摸她们是还在少保府等她,让潋秋娘打发了人去接。
云聚得有些厚,看着是快要下雨的样子,瑶姬不死心地最后望了一眼天空,这才一边想着遥羲白的事,一边回了一之阁歇下了。
之后的半月,瑶姬原以为朱襄会借着访茶的由头来仪锦楼,却不想从此断了消息,更别说是遥羲白,她日日妆扮精美,却只能应付些平常喝花酒的客人,日懒无聊。
这日瑶姬正坐在床头数她的金银珠宝,延桐匆匆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