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幸月。
遥羲白本想参加赫辛木与延桐的婚筵,不料蓬莱突至急函,说人间新近有一泪魔现身,行事诡异,蛊惑人心,且蓬莱百年一度的弟子遴选大会就在眼前,故务必要他速回重华峰。
“我差点忘了山里收弟子的规矩,历届以来能入门的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得那些长老们的青眼。瑶姬,你不如也走个过场,与众人一道比试,无论结果如何,我到时破格收你便是。弟子遴选的日子是下个月十五,记得要尽量早到,长老们都喜欢勤快的。”
遥羲白在新梅初含的玉碎轩里留下这么一句便驾云而去,瑶姬却只能干瞪眼。蓬莱一直以来都只在传说中的东海尽头,具体方位并没有人知道,怕只怕她涉水千万里也摸不到仙山的踪迹。如今离十五已不剩几日,外头又战事连连,她又怎敢上路?
瑶姬正发着愁,正逢延桐新婚回门,只听她乐呵呵地道:“小姐莫慌,阿木昨晚说了,他有办法去蓬莱。还有,我决定了,小姐在哪里,延桐就跟到哪里。这就叫不离不弃!”
“他?可他不是在崂山修行的么?”瑶姬诧异,又道:“都说嫁乞随乞,嫁叟随叟,你怎能跟着我跑?我虽说是去拜师,但可没想着真要出家当仙徒,只不过是找个理由跟在遥羲白身边罢了。”
延桐却抿嘴一笑,初为人媳,她换了新妇的打扮,平添几分妩媚,嘴角边更有掩不住的幸福,“阿木之前说的在崂山修行,只是不想太过招摇。他是则是蓬莱弟子才对。听说……还是蓬莱执法长老的大弟子呢。”
“什么!?那他怎还能与你成亲?”瑶姬大惊,满是不信。
“阿木说仙门虽不提倡,但只要没有修成上仙的就可以成亲,听说呀,山里不乏夫妇双修成半仙的呢。”
“双修?”
延桐见瑶姬一脸疑惑,红了红脸,小声地附耳略作解释。
瑶姬听后,恍然大悟。“原来仙门里也能干咱们的勾当。”
延桐自然知道瑶姬打了什么算盘,笑道:“小姐也别得意,人家遥公子早已修成大罗金仙。哪里是阿木可以比的情状?”
瑶姬听了,嘟嘴道,“我哪里得意了?咱们**凡胎。又怎能摸透他们仙门的心思?照你这么说,遥羲白应该与赫公子本就相识才对,可我竟从未听他提过半句。”
延桐想了想,道:“话虽如此,可阿木在遥公子过来之前就已搬走。两人没打照面,遥公子也没必要特别提吧?况且他来了以后,你们两个不是远行,就是多灾多难的。”她笑着顿了顿,“阿木这次本就是下山寻亲,如今寻到了我这个亲。便打算要回师门了,听说今次若是有合意的,还打算收徒呢……”
“那你岂不是还没当娘。就要先做师娘了?”
“啊呀,小姐,你竟开人家玩笑!”
……
小别重逢的女人之间,话总都能多到说不完,这厢边瑶姬拉着延桐拉家常。那厢边赫辛木只得枯坐。
潋秋娘走后,瑶姬原本想要好好经营仪锦楼。可毕竟做生意和平日里耍小聪明是两码事,加之遥羲白离开后她愈发散漫,便干脆不再营业。而北边的金兵压境,听说也只有京城的四壁御史抵死守着才没让金人打进来。这般情形下,她只好把楼里剩下的姑娘和伙计全都打发了,一来她根本没钱养闲人,二来也正好放他们早早逃命去。现在楼里也就只剩了拾翠和两个作粗活的婆子,自然没人招待赫辛木。
初时上的茶早已凉透,赫辛木起身在大堂中走了两圈活动筋骨,不时能听见内屋里传来延桐与瑶姬的笑声,生硬的脸上竟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暮色转眼西沉,瑶姬好不容易将延桐送了出来,彼此约定三日后便动身去蓬莱,又一路相送不提。
她回到一之阁的时候,弯月已在树梢上挂起,晃晃悠悠地,好像跳起身子拍拨一下就会掉下来的样子。
寻常人若是要离开故乡远行,总会借此伤春悲秋地流连一番,可瑶姬却一点都没有感伤的兴致。因为人们不舍地思旧,往往是因为前途渺茫,看不到未来的美,才寄怀旧事,而对她来说,想到自己就要去见遥羲白,心中欢喜,哪里还会有心思贪恋这个烟花之地?
她在这个勾栏院里当过几年丫头,常受骂挨罚,也做过几年姑娘,然后又去打骂小丫头们撒气……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主子,才知道潋秋娘的难处。她低头看到满园竹下的兰草,想到再过一个月,寒兰便要开了,这才不由地叹了口气,思及兰姬所说的“前世”,美丽而凉淡如斯,可如果那些都是真的,便真是自己一头热了。
“有空想黪幽兰,怎么却不想想我?”
瑶姬正要回屋,头顶却冷不丁地传来男人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抬头定睛一看,发现是桑仝济不知何时坐在了院门外的树上,这才拍着胸口定下神来,“你还真是神出鬼没!”她并没有正经见礼的意思,一如小时候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口。
“要不要上来陪我坐坐?”反正她私底下对自己礼数不周已不稀奇,桑仝济咧嘴。
“不要,我怕高……啊……”她正拒绝,下一瞬却已被一股力量提到了枝干上,脚下是光秃而晃动的枝桠。好在这是一棵上了年纪金合欢,树干还算粗壮结实,足够承受这一人一神的重量。
“怎么样,上面的景色是不是很不一样?”桑仝济顺势扶住了她的肩头。
“你也知道兰姬是黪幽兰的事?”瑶姬关心的却是这个,可话一出口,她便笑自己竟变笨了。他是神君,又如何不知?
“自然知道,你兰姐姐,还是我将她送去九幽坤元宫的。”
“你?”瑶姬瞪大了眼睛,“可、可你不是神君吗?都说神魔两立……”
桑仝济闻言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是仙魔两立,神呢,说白了只是看戏,若是有兴致,才帮帮自己的徒弟。黪幽兰前世发过誓,今生若朱襄另娶,她便入魔,才换得了魂魄能够投胎做人。许了诺,便要守约。我只是正巧路过做个人情。”
“那她……”
瑶姬还想再问,桑仝济却不欲多言,只见他指了指前方。笑道:“你看那边就是汴水,两岸灯火人家,晚上看,倒像是一条游龙。”
瑶姬一听是“龙”,便好奇起来。平了气远远看去,果真万家灯火如织,夜色甚好。
“仙界再美,也没有这人间的夜色。”他仿佛是话中有话。
瑶姬收回目光,睨了他一眼,“怎么。桑大帝君这是舍不得我去蓬莱修行?”
桑仝济回视她一眼,低笑,举起扇子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早说过,你若是不跟我走,我便再也不会管你。”
听了这话,她心中竟生出些淡淡的失落,这种感觉似乎很不好。她甩了甩头,“那你又何苦来找我?”
“是想问你要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连太婆要的东西。”
瑶姬闻言。神色一呆,神色半僵,不知该编什么样的理由蒙混过关,可转念一想,自己又如何哄得过神君?他早晚都会知道……她低头犹豫许久,终于在支吾了半天后打算实话实说:“嗯……那东西……嗯,你知道的……因为……”
“因为过了太久,所以很难找?”没等她说出口,他却接话。
“嗯,是啊,是很难找,不过……”
“既然很难找,那就慢慢地找,若是找不见了我也不会怪你,不要急。”他再次打断。
“可若、若是一直都找不到,会怎么样?我听太婆说,因为你私自给我用了移魂**,被发现了就要去什么冰窟里关着。”
“私用移魂**是大忌,我若真去了昆仑冰窟,你可会想我?”他的手滑倒了她的腰际,突然凑近她问。那个姿势仿佛是想要亲吻她,可若对上他的眼,又满是戏谑。
“喂,少动手动脚的,我喜欢的是遥羲白,想你做什么?”瑶姬拍开他的手,“我倒是要问你,既然这是禁忌,干嘛要给我移魂?连太婆说你是看中了擎东村的血脉能避天眼?你既然是神,又有什么要避天眼的事?”
她问了一连串,换来他微微勾唇,“谁说我是要避天眼?相反,我原本是想要你做我的天眼,好替我看着擎东村,谁知你竟到了汴梁来,教我空费了心思和法力。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懊悔之色,看得瑶姬摸不透真假。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把我送回去?我原本又是谁?”
桑仝济望了望天,像是在回忆,“你原本是一个画舫女的女儿,你爹是个流民,居无定所,一次上画舫喝花酒的时候看上了你娘,你娘不愿意,他便用了强,才有的你。”他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扬眉道:“怎么样,我还算给你换了个清白的身世。”
瑶姬彻底泻了气,“我本就没指望自己是什么王公之女。”她低头狠狠缴了一会儿帕子,不多久便从自己那狗血的身世里跳脱出来,又问,“你说连太婆会不会真的要去告发你?”
“呵,她只是血肉之躯,怎有机会上九重天?若这事败露,只会是遥羲白泄的密。只是,你当真没找到那东西?”
“……嗯,没……”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没了方才一鼓作气想要坦白的勇气,却双眼一亮,想到了其他,抱着一丝希望问:“你上次说我是仙子下凡,那我以前……和婉华神女有没有关系?”
桑仝济闻言,转了转手中的折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婉华神女?唔……那可是神界有名的美人,你的野心还真不小。”他自然不会说这个名气大部分是因为她善于闯祸。
“她很有名?”无量镜中的那张容颜,很难令人忘记,只是女子的惊叹与男子的赞美,感觉终究不同。
“当然。”
“难怪……”她不仅是美人,还是有名的美人,难怪遥羲白做了上仙,还对她念念不忘,“那你说,她有多美?”
桑仝济笑着摇头,“神女之美,岂够言表?总之,是你这副姿貌远远比不上的。”
她自恃美貌,每每细心装扮后,也能让男人们惊为天人。她享受被人赞美,乐得给人捧着,时间久了,便也就飘飘然了,总以为自己真的美到了天上去,“是啊,萤火虫如何与皓月争辉……”她喃喃道,这才不后悔,甚至庆幸遥羲白已忘记了婉华。
忘是什么?就是死了一颗心。
那晚,瑶姬迷迷糊糊地在树上睡着了,嘴角带着这种有几分合着不可告人的罪恶感的庆幸。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在树下,日头早已高升,金合欢花铺了一地,像棉被似的裹着她,在冬日里竟是暖哄哄的。
桑仝济真的与遥羲白不同,至少,他会令合欢树在仲冬时节落下花来,如有一个女子能一直被他这样宠爱,一定是一件幸福到死的事。
她拾起一朵合欢花,收到了囊袋中,忽忆起匡誉画的扑蝶图,便又将花儿放回了原处。
两日转眼就过去了,出发那天,延桐来仪锦楼接瑶姬,不料只行了半日,赫辛木便说前面就快要到了,叫她们下车。
瑶姬掀开车帘子向外探了探脑袋,却发现自己竟又到了白龙寺的后山。
“这里是神女谷?”她跳下马车,难掩讶异地问赫辛木。
“不错。”赫辛木立于谷口,笑道,“谷底的红莲只剩了残荷,瑶姬姑娘是不是想起了朱家的大公子?”
瑶姬闻言,脑子里忽有一根神经被抽紧,“你怎知道夏天这谷底生的是红莲?又如何知道朱襄带我来过这里?”那天放箭的人究竟是谁,这真相只要一天没水落石出,她觉得无论是谁都有嫌疑,况且赫辛木会法术,功夫也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