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即墨宸手上的鲜血,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成为了她深夜里无穷无尽的噩梦,她日后想起来的时候,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狠心,竟然舍得杀掉自己的孩子,杀掉她在这个世界上与她血缘关系最亲密的人,虎毒尚且不食子,遑论她又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而当时的她,确确实实的没有考虑到那许多,她唯一的念头,便是竭尽所能的不嫁给即墨宸,她不想,也不愿,并极力抗拒。
甚至不惜用那样决绝的方式。
即墨宸拦住了他,她手上的金钗在接近腹部的那一刹那被他拦了下来,尖锐在他手心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涌出,湿了她的手,也粘了她的衣衫,她看着那一片血腥,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那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但她却没有感觉到痛疼,依旧恍惚的想,或许,这样,便结束了罢。
之后的事情,她不清楚,不了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外面的天空亮了又暗,黑了又明,几次反复,才彻底的清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守在她身边,面色焦急,她这才知道,那日在宫里,她又昏了过去。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闭上眼睛,心中一阵后怕,女子的心性改变向来便是让人难以捉摸,那日,她发了疯的要杀了自己的孩子,仅仅是因为她不想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而今日里,她醒来之后,得知孩子仍在腹中,安然无事,反倒庆幸起来,她想。若是即墨宸没有拦住她,若是那支金钗真的要了她的孩子的性命,那她这一生,想必都会在罪恶之中度过。
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又睡了多久,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暗,房内烛火通明,颦儿守在她的床榻前,沉沉的睡着,仿佛极累的模样。而闭合的双眼,红了一圈,嘴巴咬得紧紧的。她眸光看向别处,想要起身,而全身无力,她这才恍惚的想起,原来她已经有了身孕。
原来在宫里的一切。全是真的,原来那不是一场梦。
原来那血,竟是真实存在的。
颦儿迷迷糊糊的醒来,惺忪的睡眼在碰到自家主子清明的眸光时,立马睁大,继而惊喜涌上心头。忙抓住她的手:“小姐,你醒了?”
她看着她,哑声说:“扶我起来。”
颦儿闻言。手忙脚乱的就将她扶了起来,半倚在床榻上,又倒了杯水,喂她服下,才问:“小姐。你可还有什么不适?”
她摇头,问:“我睡了多久了?”
颦儿收拾着被角。让她倚的更加舒服一点,说:“没多久。从昨天晚上睡到现在。大夫说小姐身子不好,要多多休息。从宫里回来,就一直睡着,昨天晚上才醒过一次,后来又睡了。”
风忆卿点头,表示知道,颦儿问她饿不饿,她摇头,她刚醒来,脑子昏昏沉沉,尚没有其他的任何感觉,只能说没有胃口,颦儿笑说:“小姐就是不饿,肚子里的宝宝也该饿了,为了孩子,小姐还是吃一点吧。”
她的手愣愣的抚上腹部,眼角幻化出她都未曾察觉的柔情,想想也确实可笑,只怕在知情的人眼里,如今的她,是一个心狠手辣到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够下得了杀手的刽子手罢。
她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颦儿迎了出去,接着,便是大着肚子的席玉在采月和颦儿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见了她,便笑道:“大姑娘醒了。”
她撑着身子相迎,席玉忙过来扶她躺好:“你身子不好,还是别乱动,躺着就是。”
席玉在床沿坐下,道:“你睡了这么久,现在才醒过来,肚子也饿了吧。我让人炖了汤,先尝一碗。”
跟在她后面的小丫鬟将汤端了上来,采月盛了一碗,席玉接过,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她本就心烦意乱,没有丝毫食欲,只想说“不用”,却还是接过了碗,说:“我自己来吧。”
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胸口闷闷的,直欲呕吐,席玉劝她多吃一点,她摇头,怎么说都不肯再喝,席玉无法,只得让人把汤撤了下去,然后握着她的手,沉吟半晌,方说:“宫里的事,我都听你父亲说了。”
她抿唇,低眉顺眼,没有说些什么。
席玉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之上,低声说:“说句实话,听到你怀孕的消息,我真的是大吃了一惊,尤其是听到你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九殿下的,我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卿儿,我知道你的性子,也了解你的性情,当你父亲把宫里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谁都不了解你。你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决绝,性子也更烈。我不知道你和九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想,你定然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而世上的所有事,并不是都能够用语言说得清楚的。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一点委屈。”
“可是,卿儿。”
她握着女子的手,说:“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那是你的孩子,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是你身上的一块肉,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母子之间的感情,永远是其他的任何一切都代替不了的。我也是个母亲,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并在不久之后,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赋予他生命,活力,让他享受在这个世界上所能享受的一切,这是上苍赐予一个母亲最大的光荣。没有人能够夺走一条性命,就是母亲,也没有权利杀害自己的孩子。”
“就算…就算你不想嫁给九殿下,也不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的开玩笑。你那时若是刺了下去,你可知道,死的将不仅仅是你的孩子,就是你,也极有可能活不下来。卿儿,你父亲才寻回了你,你竟要让他再一次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吗?”
她寂然沉默。
自她回到风府之后,父亲对她关爱有加,疼她,宠她,纵容她的一切行为,从未有过一句重话,对她极尽所能的好,仿佛要将过去整整十年的亏欠一朝补偿,可父亲又何曾欠过她什么,这具身体是他的女儿,可附在这具身体上的灵魂却来自另外一个遥远的时空,她甚至要因为他的女儿借了她这具身体而感恩戴德,又如何承担的起他的厚爱。
她又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她又没有那么狠心冷血,自那日因风越竹的话而告诉自己说,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而坚定自己就是风忆卿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既然担下了这个身份,收获了这些原本不属于她的关心,那就要代表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活下去,把自己当成她,把她的亲人,当成自己的亲人,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丝毫损伤,那日她的举动,想必父亲已经伤透了心。
而她与即墨宸的事,若是传了出去,父亲定会遭到别人的耻笑,别人耻笑她,她尚可以不在意,可若是牵扯到她所关心的人,她却是怎么都不愿意的。
可她能够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何的语言到了现在都显得异常空白无力,只能跪在风溯的面前,俯身,叩首,然后长跪不起。
她身子不好,风溯又极为宠爱她,他失去了这个女儿整整十年的时光,只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去,又怎么真的会生了她的气,总归,是有那一份血缘情分在。
他连忙扶起她,扶她坐下,叹息半晌,才瞧着她憔悴的面容,哑声说:“你若是不想,父亲也不会逼你。以前总担心你年纪小,不知道世事,那日才明白,原来你的性情才该让人担心。可你既然不愿意,做父亲的,又岂会违拗了你的心意。不管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你若不想嫁,父亲便会倾尽全力。至于孩子――”
他道:“总归是无辜的罢。”
话说到这种地步,她还能够说些什么,父亲肯如此为她,总是她的福气。
即墨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小院里的软榻上,闭着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周围时盛开的百花,逐这几只蝴蝶,她躺在阳光下,容色安详,似是熟睡。
风越安请他过去:“四殿下,妹妹身子尚未复原,还请殿下莫要刺激她。”
即墨湛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身上,从未移开分毫:“我知道。”
他走过去,在软榻旁边圆凳上坐下,颦儿惊慌失措的想要行礼,他伸手制止,远处风越安对她使了一个颜色,她心下领会,当下就退的远远的。
大公子也隐匿在拱门之后,百花簇拥中,一躺一座,情状莫名安详。
女子似是不知道他的到来,依旧闭着眼睛,做熟睡状,即墨湛淡淡一笑,也不催他,只是放眼打量这四周,景色宜人,直待一刻钟过去,眼见软榻上的女子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方没了耐心,道:“莫不是让我请九弟来,你才肯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