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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 5.遍地黄泥

作者:李西闽.. 分类:游戏 更新时间:2025-02-11 01:19:26 来源:平板电子书

洪水终于退去了,雨也停了。天还是阴的,不过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点太阳的亮光。

野猪坳乡村一片狼藉,遍地黄泥。

稻田毁了。

村庄也毁了。

野猪坳乡村变成了废墟,有三分之二的房屋被冲垮了。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眼中闪烁着迷惘的光泽,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要在这废墟上重建家园是多么难的事呀。虽然救灾物资从山外一车一车地运进了野猪坳乡村,那毕竟是杯水车薪呀,根本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场洪灾,不止让野猪坳乡村遭了灾,整个闽西的汀江流域都遭了大灾。这更难办了,要是光野猪坳乡村遭了灾,那还好说一点,这几个县都遭了灾,救灾工作是艰难的,况且,这年中国的许多地方都遭了洪灾。

这或许是本世纪最后一次大洪灾吧。

遍地黄泥。

自然灾害是无情的。

村里的安全地带搭满了帐篷,那是人民解放军为乡村的受灾群众搭建的栖身之所。那些解放军战士一连几天奋战在救灾的一线,他们搭完帐篷之后就悄悄地走了,带着满身的黄泥浆和浑身的疲惫,走时,还把身上的干粮留给灾民。

乡亲们感激解放军。

灾难也惊动了省里和中央。地区的官员们神情严肃地来了,问寒问暖,鼓励大家重建家园,他们的到来,给了灾民们一帖安心良药,政府没有忘记他们。

他们一拨一拨地来了,又走了。

遍地黄泥。

小水陪他们来了又走了。

小水忙得要命,他的眼睛也深陷进去了。说实话,他也很辛苦。他管辖的这个镇是重灾区呀,他能安稳地睡大觉么!

小水在这灾后的家园里站不住了,他的双腿在颤抖。他能不颤抖么!

他有种负罪感,沉重的负罪感,他没想到一场水灾断送了他的前程。尽管他在水灾之后为每一斤救灾粮奔走,为每一块钱救灾款呼号。

遍地黄泥。

李大脚心疼呀。

但她没有在那里哀叹。家园毁了,就要重建。她带着乡亲们在废墟上清理现场。她吩咐大伙将能用的木料砖瓦都挖出来,分类放好,等救灾款下来后重建房。

村民们在大脚的带领下,行动起来了。

的确,上官火是死了。尸体被洪水冲走了,许多天之后,才在汀江的下游找到。野猪溪的洪水把他带到了汀江下游的一片草滩上。尸体经过确认后,就在那里被火化了,镇干部带回来的是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据说,火化前,上官火的尸体白得耀眼。

“韩嫲子,你节哀顺便吧,上官火是为大伙而死的,他死得值!”大脚不知怎么劝韩嫲子和上官火遗孀。

韩嫲子一家总是在哭。

大脚看到村里树上有一群黑老鸹。

那群黑老鸹在不停地凄叫着。

“轰——”的一声铳响,黑老鸹纷纷飞走了。

铳是上官克明放的。

他像他父亲上官猴子那样,极其讨厌黑老鸹。他为侄儿的死而悲伤,他想,人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而财物失去了还可以再找回来。他的楼没有冲垮,他的楼建得结实。

他要韩嫲子一家搬到他那里住。

起初,韩嫲子没同意。

后来,在李大脚的劝说下,她去了。

上官克明也要李大脚上他家住,李大脚很爽快地答应了。

小水派人来要接大脚到镇上他家里住,被大脚拒绝了。

大脚对来人说:“你让那个没良心的来见我!”

小水一直不敢来见大脚。

大脚气愤极了:“你躲不了!”

终于天晴了。

雨后的阳光是玫瑰色的,阳光很自然地照耀在灾后的野猪坳乡村,给冲毁的家园涂上了一层亮色。

县里防疫站的人来了。

他们在村庄的每个角落洒生石灰和喷消毒药水。

他们必须这样做,因为洪灾过后,太阳一出,细菌繁殖得快,很容易流行瘟疫。另外,牲畜的尸体经过洪水的浸泡,太阳一照,有了臭味。

就是消了毒,也不能保证瘟疫不流行。

防疫站的人边消毒边向在废墟上收拾东西的村民宣传灾后的卫生知识。

大脚在她家的废墟上寻找一件东西。

防疫站的老吴认识大脚,他问道:“大脚村长,你在找什么呀?”

大脚:“随便找一找。”

老吴:“哦,大脚,你干脆到你儿子那里住算了,这一堆破烂,也值不了几个钱了。”

大脚:“能走么?走不了哇,我的家在村里。”

老吴又转到别处去消毒了。

大脚拿着锄头在挖,在刨。

她相信那东西不会跑的,肯定被埋在这底下。她使劲刨着,挖着。太阳越来越热了,大脚身上也冒出了汗。

她不相信这新建的楼房会倒塌,就像她不相信她儿子小水会做出那猪狗不如的事一样。上官克明的新楼也没有倒呀,怎么她家的新楼就倒了?她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

李大脚看到村民们正在清理废墟,心里难过极了。

有消息说,上面准备用救灾款给野猪坳建新村。大脚觉得要是真的话,这无疑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她有种担心,担心救灾款没有到村里,就被截留了,他们连扶贫款都敢截留,何况救灾款,不是一回事么?

她觉得身上越来越热了。

她要找的那东西会不会被大水冲走呢?

该不会吧。

那东西对她而言十分重要,那是她一生珍视的东西。

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东西。

那天晚上,大脚召集村里的几个党员开了个会。支书上官火殁了,村长又不管事,他竟带着儿子到特区去打工了,这村长其实名存实亡。几个村干部都各顾各,平常就上官火一个人管事,如今,该有一个人牵头负责村里的工作了。

大脚看着这几个老兄弟,内心涌起一股潮水。

几个老兄弟坐在那里都无话。

有人低着头。

有人抽闷烟。

有人不停地咳嗽。

大脚说:“咱们都是党员,村里遭了灾,我们要负起责任来,不然,怎么叫党员呢?大伙说说,选一个人出来,负责村里的工作。”

大家还是无语。

沉默。

大脚有点恼:“怎么啦,一个一个都吃了哑药了,一句话都没有了?”

终于有个人说话了:“大脚,还是你负起责任来吧,你是老村长,大伙都听你的。”

有人附和:“对呀,你负起责任来吧,大伙听你的。”

大脚叹了口气:“我们都老了,没有精力跑上跑下了。这样吧,我提议一个人来负责村里的工作。”

“谁?”

大脚说:“李火木。”

大家无语。

大脚:“我知道,大家对李火木有成见,他以前当生产队长时,跟胡来干过对不住大伙的事,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要看到他的长处。他有胆识,而且人也不坏,正直得很呢,就冲着他敢告小水这一条,他就不会把我们村里的人往邪路上引!你们说呢?”

没人说话。

大脚:“同意火木负责村里工作的人,请举手。”

结果是大家一齐举起了手。

大脚:“好吧,散会,我去找火木。”

老人们一个一个地走了。

他们的沉默让大脚心痛。这沉默是有原因的,因为小水,大家对大脚还是疑心的。

火木也不例外。

大脚把党员会的决议向火木传达的时候,火木拒绝大脚:“我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过来,我还管大家的事,我没那个精神。”

“你看到了,这几天发救灾粮物时那没人牵头的乱样子,我们村里要有一个人负责的呀!火木,大伙信得过你,你就挑起这个担子吧,我们支持你干!”大脚诚恳地看着他。

火木:“大脚姑,你走吧,我实在不想干!”

大脚火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连小水都敢告,你就没种当村长?你算什么男人!好,算我李大脚看错了人!”

大脚说完拔腿就走。

她走了几步,火木在后面唤住了她:“大脚姑,你等等。”

大脚停住了脚步。

火木追上前:“没经过选举,行么?”

大脚:“这是非常时期,等过了这非常时期再选举也是可以的。现在大家都落了难,哪儿有什么心思去考虑选举的事,大家是考虑谁能领他们渡过这难关。”

火木:“我不是党员。”

大脚:“这不要紧,又不是让你当支书。”

火木:“那好吧。”

大脚:“这才像男人。”

火木:“我有一点要申明,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要支持我。”

大脚:“看什么事了,你贪污救灾款我也要支持你么?”

火木:“我怎么会呢!”

大脚;“好吧,我们相信你。”

火木:“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河堤的决口填回去,然后加固河堤。”

“对,我也这么想!”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

天上繁星点点。田野上蛙声如潮。

李大脚正在发愁,村里没钱买麻袋,河堤怎么修呀,要是接着再来一场雨,水又会毫不留情地涌进野猪坳乡村的,那野猪坳乡村经过几天的重建成果就又完了。

村民们不可能有钱的。

她愁得吃不着睡不着。

这时,有个人来找大脚了。

那人老态龙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走到大脚的面前,浑浊的老眼四周粘满了眼屎。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布袋。

老人就是在庙里修行的李长工。

李长工在他上山当土匪时,他的老婆带着儿女和江西的一个补锅的铁客子走了。他在野猪坳乡村无亲无戚,刑满回乡之后就在庙里修行。

“是你,长工叔。”大脚的眼睛一亮。

李长工颤颤地把那布袋递给大脚。

“你这是干什么?”大脚问道。

李长工没有回答她,他看大脚接过那布袋之后,就转身走了,他直朝山上走去。

大脚想唤住他,喉咙里却卡着一块什么硬东西,没唤出声来。

她打开口袋一看,是一袋钱。

那些钱都是一块一块五角五角的零票子,也有十元一张的票子,但那很少。

“这——”大脚愣住了。

这是乡村里平时上山进香时往功德箱里塞的票子,李长工积攒下来了。如今,他把它交给了大脚。

大脚心里很激动。

就在这时,有人说,村那头有人打起来了。

大脚问:“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人说:“火木和上官克亮打起来了。”

大脚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就赶了过去。

火木和上官克亮扭在一起,他们身上糊满了黏黏的黄泥巴。

上官克亮大声吼着:“你算老几,你算老几,我儿子一死你就来欺负我!”

火木没有吭声。他紧紧地抓往这上官克亮打过来的拳头。火木的左眼肿了,显然是被上官克亮击中的。上官克亮说的话也没有道理,什么他儿子上官火死了火木就欺负他。上官火在世的时候,也没理过上官克亮,他一直孤佬般地在野猪坳乡村里不起眼地活着。

大脚走过来,怒喝道:“放手!你们放手!”

许多看热闹的村民傻傻地笑,他们希望火木和上官克亮打得好看一点才妙。他们觉得这是灾时的乐趣,比上映一部好电影还过瘾的事儿。

在大脚的怒喝下,两个人都松了手。

“你们吃饱了撑的,现在什么时候,你们还打架?”大脚说。

上官克亮看大脚发火了,就嚷:“他不公平,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啦?你说给大家听听。”大脚厉声问,她要压住上官克亮,不然火木就没有威信了。

“他昨日发东西时不公平。”上官克亮显然底气不足,“他发给别人的衣服都是新的,发给我的衣服却是旧的。”

“是么?我看看发给你的是什么旧衣服,你说说,谁的衣服是新的?”大脚盯着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钻进帐篷里,拿出一件还挺好的七成新的上衣,说:“你看看,这不是旧的么?”

大脚夺过那件上衣,扬了扬:“大脚说,这衣服是旧的么?这衣服不能穿么?”

大伙轰的笑开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穿新衣服!像你这样的人,有旧衣服发给你就不错了,况且,这衣服也还新嘛。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就凭你这好吃懒做的样子,你到死也穿不上这么好的衣服。我问你一句,这衣服你要不要?不要的话你说一声,还有很多人没发到衣服咧。”

大伙又笑开了。

“你还动手打人,我告诉你,明天你第一个上河堤出义务工,你敢不去,我就叫人把你绑起来!”大脚发了狠。

上官克亮这一辈子就怕大脚,他的双腿在颤抖着,他十分清楚,大脚说什么就能做出什么来。大脚把衣服扔还给他,他马上就钻进帐篷里不出来了。

大脚大声对群众说:“火木负责村里的工作,是党支部决定的,大家服也要服,不服也要服,没什么好说的!”

火木挺感动的,他的眼睛湿了。其实,他要打上官克亮是很容易的,但他没有还手。他挨家挨户通知明天上河堤出义工,没想到一到上官克亮的帐篷,他就骂人,还动手打了他。

她把手中那袋钱递给火木:“拿去买麻袋吧,我们再想点办法弄点钱,应急要紧。对了,数一数这里面有多少钱,以后村里有钱了还给李长工,他也不容易。”

韩嫲子走了过来:“这是长工的钱?”

大脚点了点头。

韩嫲子想了想,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把它打开了。里面是一对金手镯。一看到这对金手镯,所有的人眼睛都亮了。

她韩嫲子又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怎变出了这么值钱的一对金手镯呢?

大脚,“这——”

韩嫲子说:“大脚,这东西我藏了一辈子了,我一直想交还给你的,可是,可是我又舍不得,真的,我舍不得。本想上官火结婚时给他的,我也舍不得,我从来没想过我婆婆临死前会把这玩意交给我。它是你的,大脚,它是你的呀。这是当年我公公抄你父亲家时藏下的。它是你家的宝贝。”

大脚呆了。

大伙也呆了。

韩嫲子泪水淌了出来:“要不是这次大灾,可能我到死也不会拿出来。现在,我交给你,大脚,你怎么处置都行,这原本就不是我家的东西。”

大脚叹了口气:“韩嫲子,你是何苦呢。”

韩嫲子:“这么多年了,我只要一摸到这玩意心里就不安,不安哪。”

大脚:“这东西是你的,你收起来吧。”

韩嫲子:“大脚,你要看得起我,就拿去吧。”

大脚接过那双沉甸甸的镯子:“好吧,火木,你拿着,拿去卖了,买麻袋!”

火木不敢接。

大脚:“快拿去呀!”

火木接过了镯子。

大伙没有哄笑。

有鸟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一个黄昏,残阳如血。

李大脚心情沉重地来到被大水冲毁的李家大院前。

看着那断墙残垣,大脚内心有种沧桑的感觉。这曾经辉煌荣耀的李家大院终于不存在了,这留给野猪坳人无限想象的李家大院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句号是沉重的。

她在黄昏玫瑰色的阳光中,看到了一只纷飞的蝴蝶。

那只纷飞的蝴蝶在她的眼前舞蹈。

她心里一惊,她想起了母亲碧玉。

她已经记不起母亲碧玉的真切形象了,她只记得那一头黑瀑般的秀发以及那哀怨的双眸。母亲碧玉像一幅被岁月蚀掉了颜色的照片,模糊不堪了。

那蝴蝶在引导她走。

她随着那美丽的蝴蝶进入了废掉了的李家大院。

美丽的蝴蝶把她引导到西厢房的原址上。

当她走到西厢房的断墙边时,日头落下了西山,那只美丽的蝴蝶也倏地消失了。

大脚惊讶极了,她怎么找也没找到那只美丽的蝴蝶。

在西厢房的断墙下,她发现了一件东西,那是她这些日子苦苦寻找的东西,她的心狂蹦乱跳起来,她看着那东西,久久地凝视。

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箱子。

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只箱子。

她把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不明白放在她家里的箱子怎么会跑到这墙角来,难道……而且箱子没有一点被洪水浸过的痕迹。箱子干干净净的,没有泥浆。

她把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打开了那只箱子,她一阵惊喜。

箱子里的两件东西完好无损。

一件是那个荷包,装着野猪坳泥土的荷包,这东西曾跟随旺旺走遍了千山万水,还到过朝鲜。

另一件是一双新的水靴,她只穿过一次的老应给她买的水靴。

遍地黄泥。

女村长李大脚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九九六年春季的一天,野猪坳乡村会被百年不遇的洪水冲毁,遍地的黄泥。

小水荣升镇长之后的一个晴天。

小水镇长带着老婆孩子,坐着镇里的那辆破吉普车,回村来看母亲李大脚。

破吉普车一开进村,车后面就跟上了一群赤脚的孩童,汽车进村后开得缓慢,因为从国道下来到大脚家门口的路都很窄,又是泥土路。孩童们不怕吃灰尘,笑闹着跟在车屁股后面,在他们及村人眼里,吉普车再破,也是小车,只有当官的人才坐得起的。谁让野猪坳乡村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头呢。

小水镇长下车后就从车上搬下来许多吃的东西。

大脚拉着孙子的手,说:“回家来怎么像走亲戚一样,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别看你当镇长了,工资也没多少,省着点花,日后有用大钱的时候咧。”

孙子说:“奶奶,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的。”

听了这话,大脚就拉下了脸:“小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舅公当了一辈子的大官,也没收人一份礼。你才当几天镇长就这样子,不怕犯错误?”

小水笑着说:“你听这小崽子瞎说八道,这东西是我和黄敏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大脚问黄敏:“真是这样?”

黄敏点了点头。

孙子又说:“爸爸骗人,这东西就是别人送的嘛,是我同学的爸爸送的,他求爸爸办事。这有什么不好的,有人想送还没得送咧。”

黄敏打了儿子一下:“别乱说,你们现在这些学生呀,就爱乱说。”

大脚生气了。

小水说:“妈姆,我怎么会这样呢。你信他的话呀,现在的孩子有几句话是真的。人小鬼大嘛。”

接着,小水就训儿子:“看你,把奶奶气得那样,你说话怎么没遮没拦呢,人小鬼大!”

儿子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亲热地拉着大脚的手:“奶奶,我错了,我不该惹你老人家生气。我是臭嘴,你不要听我瞎说嘛。”

大脚用手指点了孙子的脑门一下:“跟你爸一模一样,人小鬼大。”

小水和黄敏都笑了。

这时,村里的一个孩子爬上了吉普车的车头,开车的司机恶得很,他把那孩子弄下车,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车是你爬的么!弄坏了,你赔得起么?”那孩子哇地哭了。

大脚看到了这一幕,便过去抱着哭着的孩子:“三宝,别哭别哭,奶奶给你糖吃。”

小水就训那司机:“村里孩子不懂事,爬就爬了吧,你打人家做什么。”

司机没吭气。

进屋里后,大脚给他们倒茶,就是没有给司机倒,弄得司机很难堪。

小水这次回来,是有目的的。

黄敏见小水有话要和大脚说,便领着儿子到厨房去弄饭了,司机也出了门,在外面擦车,他擦得很卖力,吉普车虽破,但那外壳被他擦得油光发亮。

小水:“妈姆,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大脚:“自己的妈,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水:“可我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

大脚:“我七老八十的,我的心你伤不了,这么多年来,谁伤过我的心?”

小水:“那我说啦?”

大脚:“你什么时候变得温温吞吞水浸牛皮的了。”

小水:“那好吧,我直说了吧。妈姆,你这村长就不要当了吧,我养着你,你和我一块到镇上去住。”

大脚:“村长不要当了?”

小水:“是的。”

大脚:“为什么?”

小水:“说句心里话吧,你当村长,我的工作不好做,别的镇干部到村里来也不好大胆地开展工作,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做得过分了吧,怕得罪我;不做嘛,又不好交差。”

大脚不言语了。

那顿饭大脚没吃好,她想了许多。

小水看大脚不言语,也就没再往下说,他知道再往下说就不太好了。吃完饭,小水领着老婆孩子上了车,回镇里去了。临走时,小水让大脚想想,想好了就和他讲。大脚还是没言语。

小水走后,大脚就把那大包小包的糖果饼干拆开了,用竹篮子装了,挨家挨户地发,一家一把,她边发边笑着说:“小水忙,本来嘛,要他来发的,他当了镇长,没忘了大家,他很感谢叔伯兄弟从前对他的关照,买点糖果,答谢乡亲。”

乡亲们都说小水有仁有义。

小水当镇长之后不久,二狗就在那山上的国道旁开了一个“夜香港”饭店。李大脚一听说那店名,心里就有气:“什么夜香港夜台湾的,听了就不舒服。”让大脚生气的是,这家伙竟不给村里交钱。

二狗花花肠子多,不知从哪里招来了几个妖里妖气的女孩,在店门口搔首弄姿地吸引顾客。村里还传闻,说二狗开的饭店是黑店:那几个女崽根本就是不正经的货,是鸡,鸡就是**。

大脚很气愤:“旧社会也只有汀州城里才有**行,他二狗吃了豹子胆,在新社会也敢搞这一套!”

她和支书商量,要封掉二狗的店。

支书推说他有病,说大脚村长,你看着办吧,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支持你,他二狗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钱,有本事开饭店,有本事养那一伙鸡。

大脚知道支书嘴巴说得好,就是不见行动,他是怕得罪人。让大脚出面,他省心,出来问题有小水挡着,不出问题,他也乐个做好人的名声。

大脚不管他这一套,她领着上官火、治保主任、民兵连长一干人杀上了“夜香港”饭店,这一干人杀气腾腾而来。二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准备好了怎么应付李大脚。

李大脚一行人来到“夜香港”门口,二狗就迎了上来。

二狗赔着笑脸:“村长,你老人家来了?”

李大脚不喜欢他狗一样的形象,她对二狗冷冷地说:“二狗,谁批准你开饭店的?”

二狗说:“村长原来是为这事而来的呀。”

治保主任说:“别废话,村长问你话咧!”

二狗说:“谁批准我开店的?哼哼。”

大脚:“说呀。”

民兵连长和几个民兵摩拳擦掌的样子。

二狗说:“乡里乡亲的,我开个店也没有妨碍大家嘛。再说,总得给我一条活路吧。”

大脚说:“我是在问你,谁批准你在这里开店的?你啰嗦什么屁话呀!”

二狗说:“是小水镇长批准的,村长。”

大脚说:“是小水批准的?”

二狗:“那还有假。”

说着二狗就到里面拿了卫生许可证、营业执照出来给大脚看。大脚看到这些盖着大印的东西,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二狗又说:“这些证还是小水去给我办的。”

治保主任说:“这肯定是假的,小水镇长怎么会帮这下三烂的东西办证!”

民兵连长说:“那章子用萝卜就可以刻,印出来像真的一样。”

大脚:“你好大的胆子,敢造假。这回非送你去派出所不可!”

二狗:“村长,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我有几个胆子呀,敢搞假。你想想,我要是打小水镇长的旗号,小水要是知道了,还不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哪!”

“好,就算你的这个证是真的,那么,你店里那几个女的是怎么回事?”大脚口气还是又冷又硬。

二狗:“那是我请来的服务员,派出所王所长给她们办了暂住证的。”

治保主任火了:“你这个瘌痢头,你口气真大呀,一会儿镇长,一会儿派出所长的,你算什么东西,大家把他的店抄了!”

大脚没吭气。

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冲进了店里。

二狗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大脚说:“干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我们村委会决定了,封你的店!”

二狗:“村长,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正在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驰而来。三轮摩托车嘎地停在了“夜香港”饭店的门口,从三轮摩托车上跳下个两个人,其中一个大声说:“你们干什么?不许动手!”

民兵们看穿警服的来了,都停住了手,乡村里的人还是挺怕警察的。

大脚认识那两个人,一个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另外一个是派出所的民警小周。他们俩都和小水一起到大脚家喝过酒。

“哦,是村长呀,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王所长走到大脚跟前,笑着说。

大脚一看是王所长,马上就说:“王所长,你来得正好,这二狗开黑店,你说要不要封掉它?我们野猪坳乡村的人是不容许干这昧良心伤天理的事的。”

大脚以为王所长会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大脚封二狗的店。没想到王所长反问了她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二狗开黑店?他开的是什么黑店?”

大脚被王所长问住了,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马上就说:“他弄那么多年轻的女崽在店里,不出问题才怪咧。”

王所长语重心长地说:“村长同志,现在开饭店,请几个女服务员是正常的事,这是经营之道嘛,怎么说女服务员就不行呢?按理说,你们村开的那什么山歌饭店不也全是女的嘛,出了什么问题没有?我知道,二狗以前不务正业,坑蒙拐骗,有劣迹。但话说回来,浪子回头金不换嘛,站在我们的角度,我们所要支持这样回头的浪子创业,这样对社会治安也有好处嘛。对不对?你也明白,你总不忍心二狗像从前那样在社会上瞎混吧,那样不好,现在,他认准了正路要走,自食其力开了饭店,你们村委会也是要支持他的嘛。”

大脚听了王所长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她一下子下不了台,不知说什么好,脸也红了起来。

王所长扭转过身,用手指着二狗的酒糟鼻训斥道:“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开饭店也不向村里汇报一下,你要争取村里的支持嘛,咹?听说你还挺神气的,开了饭店,连个招呼也不给村里打,你让那些村干部怎么想?我看你是自由惯了,还是那二流子作风!你要是不改,你会吃大亏的!”

二狗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样子。

大脚想说什么,但一时又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吞了口唾沫,心里怪怪的,看王所长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所长继续说:“大脚村长,我看这样吧,他开饭店占的山地,也是你们村的,虽说这块地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是什么好地,但总归是村里的嘛,让二狗每月给村里交五百元地租吧。你看行不行?”

大脚淡淡地说:“王所长,这打发要饭的吧?五百块钱,太少了。”

王所长:“二狗,你自己说吧,愿意出多少?”

二狗:“五百不行,那就六百吧。”

王所长:“唉,别争来争去的了,都是自己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脚村长,我再说一句吧!这样,二狗呢,店开了,也赚不了几个钱,村里呢,多一百少一百的也富不到哪里去,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二狗,你就再加一百吧,七百块。每月二狗给村里交七百块,立下字据,每月月底,由村里的会计来领钱。”

大脚一想,这样也好。

大脚说:“还有一条,二狗要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我们还是要把他送官的。”

王所长:“这是自然的事,二狗,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做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我非把你送进大牢里不可。”

二狗还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一副龟孙子模样。看他那鬼模样,大脚的气也消了,唉,人讨口饭吃不容易,算了。大脚带着人走了。走时,二狗要留他们吃饭,大脚说,你省点儿吧。他们走出一段路之后,有人嘟哝了一声:“怎么不吃呢,吃一顿也吃不穷他二狗,他准是在哪里发了什么横财,不然凭他光棍一条,哪儿来的钱开店。”治保主任说:“这话也对。”他们说是说,谁也不好意思折回去吃那顿二狗的饭。大脚没吭气。

第二天傍晚,小水镇长的破吉普车又开进了野猪坳乡村,照样的,一群孩童跟在车后面跑。车在大脚门口停了,有个孩童爬上了吉普车的前面,司机今天没有说那孩童,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下来,下来我给你糖吃。”那孩童摇了摇头,竟掏出小鸡鸡,朝司机撒尿。司机慌忙躲开,尿没撒在他身上,小鬼头们一个一个地哄笑起来。

出门迎小水的大脚看到了这一幕,也笑了起来。笑毕,她就对那孩童说:“怎么这样没规没矩的,还不下去!”孩童就爬下去,只是用手摸着油光发亮的车皮。

小水此行的目的,还是劝大脚辞职。大脚没有理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没和母亲一起吃晚饭,就匆匆地坐车走了。小水知道,群众选举的话,还会选大脚当村长,他只有让大脚主动辞职,才有希望。小水为什么让老母亲辞职呢?他有自己的打算,他的小算盘拨得可是挺精巧的。

大脚不想辞职,她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呢?

那是夏天的一个早晨,大脚赶去镇上开计划生育会议。本来这会是书记和村里分管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去开的,但书记推说有病,妇联主任上山打柴闪了腰卧床养伤,自然去不了。

大脚只好自己去。她知道,这个会不好开,那一顿丰盛的会议餐不好吃,有骨头卡在喉咙的。

野猪坳乡村是全镇计划生育的钉子村,每年都完不成计生指标。每次开计生会,野猪坳乡村都要挨批的,大脚心里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她走到村口时,看到了满地的黄泥,昨晚下了场大雨,山上的泥浆都冲到路上来了。上了二〇八国道,她才觉得清爽了许多,国道是柏油路,走起来挺坚实的。

会议九时许开始。

九点钟之前,全镇各村的村干部都已在镇上的会议室里等待开会了。

各个村的支书和妇联主任都来了,唯独野猪坳乡村的李大脚是村长。

他们对野猪坳乡村的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了,他们都知道野猪坳的支书不行,挑不起担子。他们嘻嘻哈哈地在那里喝茶闲聊,谈一些乡村的笑话。

比方说,谁家的母猪怎么也下不崽,配了多少次种都没有用。主人就很急。有一天,主人喝醉了酒回来,走错了门,钻到猪圈里去了,他在醉眼惺忪中,觉得自己洒了一泡尿。

不久,母猪就怀上崽了,母猪下的一窝崽,个个都会叫爹。只要村干部门凑在一起开会,总有说不完的笑话,那些妇女主任们也是久经沙场的了,说出的话荤的素的都有,让男子汉自叹弗如。

大脚本来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今天她怎么也笑不起来。有人笑着对她说,大脚,今天怎么啦,脸像下了霜。大脚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觉得脑袋里净是一些黏乎乎的黄泥。

那黏乎乎的黄泥巴糊住了她的大脑,糊住了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鼻孔。她觉得透不过气。

真正让她透不过气来是在会议开始之后。

镇党委书记在会上一次又一次严厉地点野猪坳的名,说野猪坳的计生工作如何差,拖了全镇的后腿。

要是别人来开会,镇党委书记就不止点名了,而是要骂人了,还要让你站起来给他骂,骂完了还要做检讨。

李大脚如坐针毡。她感觉到比站起来让书记骂还难受。

书记没让她站起来,是因为她儿子小水坐在书记的旁边,无论怎样,总要给小水一个面子吧。可面子给得也是有限度的。

书记还是不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小水,说有的干部包干的村工作上不去和镇里负责包片的领导有关系,这样的领导要负主要责任。

小水脸色很难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开完会,大脚阴沉着脸,急匆匆地逃离了镇上。

她儿媳黄敏说,你不在镇食堂吃会议餐,就到家里去吃。

大脚现在的心情难受极了,就是有山珍海味她也无法入口。

她告诉儿媳,说村里还有事情,就匆匆回去了。

弄得黄敏直怪小水。

小水沉着脸,让她回去吧,别人不知道妈的脾气,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我都留不住她的,唉,让她辞职,她怎么瘾那么大呢,非要当那破村长。

黄敏将了他一军:“你的瘾怎么也这么大呢,你怎么非要当这破镇长?你舅舅不是也让你辞职到厦门去管理他的工业园么?你怎么不去呀,到厦门,就是天天吃咸菜也比这穷山沟里强。”

小水没好气地说:“你去吧,我又没强留你,这穷山沟里养活不了人,厦门养的人都是神仙。”

黄敏不和他说了,她不愿意和小水吵。

一会儿,他们就一起去镇食堂就餐了。他们不坐一桌,小水和镇领导坐一桌,黄敏和那些村里的妇联主任们坐一桌。

吃饭喝酒,大家嘻嘻哈哈的,荤的素的又上来了,这笑话也是一道独特的下酒菜。

大脚这个中午没有吃饭。

她挺憋气的。

她心里特别同情那些超生的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政府要搞计划生育?

她不明白。

天上好像又飘起了细雨,她想起了那遍地的黄泥。

黄泥是什么?

是一种极有黏性的土,它粘在你的鞋底,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甩得脱。

大脚不喜欢黄泥巴,她喜欢清清爽爽的路,那样走起来心情才舒畅,她相信今晚的雨下大了,照样会有泥浆铺满村道,然后变成极有黏性的黄泥巴。

这讨厌的黄泥巴。

她在村道上走着,走着,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

她来到了河堤上。

河堤上的风大,她感觉到了惊喜。

她正想往回走时,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乡村里奔出来,过了野猪溪上的小木桥,往山上窜去。

这不是李金星么?她追了上去。

李金星是超生户之一,他把怀孕的老婆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她想跟过去看个究竟。

她始终和李金星保持着一段距离。

既让李金星无法发现她,她又能跟踪到李金星。

李金星是野猪坳乡村的贫困户,生了两个女孩,一直想要个男孩,他偷偷让人给老婆把环取掉了,如今,他老婆又怀上了,他一发现老婆怀上了,就在野猪坳乡村消失了。

大伙说,这家伙没去厦门打工,那他躲在哪里呢?

她紧紧地跟着李金星。

如果她要追上李金星,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她五十多岁时,走起路来许多年轻后生都自叹弗如,她是野猪坳乡村有名的快腿。她生不逢时,要生在今天,她非成为一个在世界上拿冠军的跑步运动员不可。

李金星上了山,沿着蜿蜒的山道奔走着,他背着一布袋的东西。

大脚知道,那肯定是他下山到家里背的粮食,他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怎么能度日。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大脚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在细雨中湿透了。

李金星钻进了山腰的林子里。

然后他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山洞面前。

他在山洞前拍了两下掌,山洞里也传出两声击掌的声音,这情景有点像特务接头,大脚知道,李金星的老婆肯定在山洞里。

李金星钻进了山洞。

大脚正要上前,只觉得脚底一滑,骨碌骨碌地滚下了山。

李金星听到了响动。

走出洞口,李金星喊了声:“谁?”

没有人回答。

李大脚没有摔死。

要不是一棵树挡住了她,她真会掉下悬崖。

她命大呀。

她摔坏了一条腿,那条腿的骨头接回去后,就一直没有好利索,虽说没有残废,只要一刮风下雨,她那腿就会疼痛。

她终于觉得自己老了,不如从前了。

她辞去了村长的职务。

辞去村长的职务后,她心里空落落的。

不久,她被大水接到上海去住了一段时间。

在上海,大脚只住了十五天,十五天后她就回到了野猪坳乡村,大家都很奇怪,怎么李大脚那么快就回来了?

大脚说,她在上海住不惯,上海人太多,房屋太挤,太吵,她不习惯。

辞职后的大脚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

后来,她在村里就充当了爱管闲事的角色,谁家两口子吵架闹别扭,她都要管,更不用说别的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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