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自己会像那片被风卷走的桃花瓣,就此散入虚空。
可当宝玉将通灵玉系进贴身锦袋时,我分明触到了他心口的温度——那热度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我与这世界最后的联结。
夜来得极静。
怡红院的烛火熄了又燃,我蜷在玉中,听着宝玉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起他小时候怕黑,总让袭人留盏小灯在床头。
如今他的呼吸里带着股沉定的力道,倒像换了个人。
更漏敲过三更二点时,玉身突然泛起温凉的震颤。
我下意识凝聚意识,就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玉中泄出,轻得像春夜的雨丝:\"梦音未尽,梦锁未断。\"
\"妹妹?\"
锦袋被猛地掀开的刹那,我撞进一片暖黄的烛火里。
宝玉支着身子,发辫散在肩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他的手指悬在玉上,不敢触碰又舍不得移开,连声音都在发抖:\"是你么?
刚才...是你在说话?\"
我望着他睫毛上凝的夜露,忽然想起那年他发痘疹,我守在廊下等大夫,也是这样盯着窗纸,生怕漏了半点动静。
此刻他眼里的光太亮,亮得我几乎要显形——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还没走吗?\"他的指尖终于贴上玉面,体温透过翡翠纹路渗进来,\"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
是不是仪式...仪式有问题?\"
我想应他,喉咙却像被浸了露水的棉絮堵住。
意识翻涌间,勉强勾勒出个模糊的影子:月白衫子,眉尖一点似蹙非蹙的痕。
宝玉的呼吸陡然一滞,伸手来抓,却只攥住满掌虚光。
\"别...别走。\"他额头抵着玉,声音闷在锦袋里,\"我、我还有好多话没说。
那年在沁芳闸看落花,你说'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当时没懂...现在懂了。\"
虚光在他掌心消散时,我听见他喉间溢出半声呜咽。
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被暴雨打歪的竹。
我缩在玉纹深处,心口发疼——原来残魂未散的疼,不是抽离时的撕裂,是看他难过却不能抱一抱的钝痛。
晨光透过窗纸时,我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是探春的丫头待书在喊:\"三姑娘说今日要巡外围,宝二爷醒了替我回一声。\"宝玉应了句\"知道\",声音倒比昨夜稳了许多。
我贴着玉,能听见他把信和玉重新收进锦袋时,指节捏得发白的轻响。
日头移到西墙根时,我跟着宝玉的脚步晃进缀锦阁。
正喝着茶,就见探春掀帘进来,月白缠枝莲的披风沾着草屑,鬓边的珍珠簪歪了半寸——这是她查岗时才有的模样。
\"宝哥哥。\"她坐下时带起一阵风,茶盏里的水都晃出了圈儿,\"你说奇不奇?
我今日巡到东北角岗哨,那两个守夜的竟不认识我。\"她从袖中摸出截断簪,\"我拿这簪子试他们,说'这是老太太赏的',左边那个竟问'老太太是谁'。\"
宝玉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调包了?\"
\"可不是。\"探春眼尾挑起来,活像只发现猎物的猫,\"我让侍书带小蝉子跟着,到底在菜窖后头的破院子里逮着个。\"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封染了泥的信,\"这贼骨头怀里揣着这个,我让赖升家的认了,说是忠义会的暗号。\"
我凑过去看那信,墨迹未干的\"贾府新政动摇根基,需以雷霆手段重夺大权\"几个字刺得眼睛生疼。
宝玉的手指捏皱了信角:\"忠义会?
不就是当年弹劾林姑父的那帮老臣?\"
\"正是。\"探春把信重新包好,\"他们怕咱们的商税新政断了他们的财路,竟想混进园子来。\"她突然压低声音,\"宝哥哥,我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前日周瑞家的说,赖大的儿子在码头见着几个生面孔,专问咱们海贸的船期。\"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惊得我险些散了形。
宝玉突然按住胸口的锦袋,目光灼灼:\"妹妹的信里说'若有一日梦玉再启',莫不是她早料到会有今日?\"
月上柳梢时,我跟着妙玉的脚步进了栊翠庵。
她的素手抚过佛前铜灯,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阿翠。\"她唤了声,竹帘后转出个穿青布衫的姑娘,腕间系着和通灵玉同纹路的红绳,\"你看。\"
妙玉指尖凝起道青光,照在通灵玉上。
我这才看清,玉身原本浑然的纹路里,竟有根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条蜷着的蛇。
阿翠凑近了看,眉心拧成个结:\"这是...梦锁的封印?
前日仪式明明成了,怎么会裂?\"
\"梦玉归真,归的是残魂。\"妙玉的指尖拂过裂痕,\"可她的意志...或许从未甘心消散。\"她抬眼望我,虽看不见形,我却觉得她目光穿透了玉身,\"黛玉姑娘素日最会算人心,莫不是留了后手?\"
阿翠的手按上腕间红绳:\"需要加固结界吗?\"
\"再等等。\"妙玉将玉轻轻放回锦盒,\"若真是她的意志...或许该由她自己了断。\"
更漏敲过五更时,我跟着宝玉的意识沉入梦境。
这里是梦音核心,青雾漫过脚踝,顾婉清的遗影在雾里忽隐忽现——那是前尘里另一个黛玉的残影,早该散了的。
\"你真以为,梦玉只是一块玉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里荡开,惊得自己都颤了。
宝玉的身影从雾里走出来,发顶的金抹额闪着微光:\"难道...它还有别的用途?\"
\"梦玉非命,是你我共同的选择。\"我望着他眼里跳动的火,突然想起信里写的\"灯\"字,\"而选择,从未停止。\"
雾里的顾婉清遗影突然扭曲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
宝玉伸手来抓我,指尖却穿过我的肩:\"妹妹!\"
梦境崩塌的刹那,我被卷进玉身的裂痕里。
耳边是宝玉的惊呼声,是妙玉推门而入的\"宝二爷\",是阿翠念咒的呢喃。
等意识重新凝聚时,我听见宝玉的声音近在咫尺:\"怎么会裂?
是不是我夜里碰着了?\"
\"不是外力。\"妙玉的声音带着沉郁,\"这裂痕...像是从内部撑破的。\"
夜风卷起窗纱,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宝玉捧着玉,在火光里看那裂痕,喉结动了动:\"妹妹,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玉身没有回应,可我知道——他心口的温度,正顺着锦袋的纹路,一点一点,渗进我残留的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