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宝玉攥着通灵玉的手,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夜风卷着他发梢扫过烛火,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得人心慌。
前半夜他就这么坐着,茶盏里的碧螺春凉了又续,续了又凉,直到窗纸泛起鱼肚白时,妙玉的叩门声像根细针,刺破了这潭凝固的夜。
\"宝二爷,辰时到了。\"妙玉的声音裹着晨雾,清泠泠的。
她今日换了月白锦边道袍,腰间挂着串檀木念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那是当年我送她的姑苏寒山寺香灰珠。
宝玉猛地抬头,眼尾的红痕还没褪尽,倒像是被谁拿胭脂点过似的。
他起身时带翻了茶盏,青瓷碎片落在地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出去。
\"我...我收拾。\"他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知觉。
妙玉弯腰替他拾起最大的那片,袖口露出半截缠了符咒的银镯:\"不必,阿翠已在梦音核心备下净坛香。\"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林姑娘的残魂,等不得了。\"
宝玉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望着妙玉掌心里的碎片,忽然笑了一声,笑得眼眶又湿了:\"是我拖得太久。\"他站起来,把通灵玉塞进衣襟里,那玉隔着布料抵着心口,在晨光里透出淡淡的粉,像极了那年春天,我在桃树下给他看的新写的诗稿。
梦音核心在大观园最深处,从前是块荒着的梅林,我病中常让紫鹃推我来这儿晒日头。
如今梅树都被移走了,空地上用朱砂画着九叠连环阵,阵心摆着尊青铜灯树,灯油里掺了忘川草,燃起来有股清苦的香。
阿翠站在阵边,手里捧着个描金檀木匣,匣盖掀开一角,能看见里面躺着半块碎玉——那是顾婉清的遗玉,当年她替我挡了赵姨娘的暗箭,玉碎人亡。
\"这是顾姐姐的...?\"宝玉盯着那半块玉,声音发颤。
阿翠点头,指尖抚过匣边的云纹:\"顾姑娘临终前说,她的玉魂要替林姑娘守着归真路。\"她抬头看我,目光穿过我的残魂,像穿过一团轻烟,\"林姑娘,该入阵了。\"
我这才察觉自己的身影正在变透明,指尖触到风时,竟能漏过指缝。
宝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大步跨进阵里,站在灯树正下方。
九盏灯同时腾起幽蓝火焰,照得他眼睫上的泪都成了蓝色。
妙玉掐着诀绕阵走了三圈,每走一步,地上的朱砂线就泛起金光。
当她念到\"魂归本真,心锁自开\"时,通灵玉突然从宝玉衣襟里挣出来,悬在半空嗡嗡作响。
\"妹妹。\"宝玉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我曾拥有过你。\"他说,声音像春冰初融的溪涧,\"在桃花树下读诗的你,在藕香榭联句的你,在我病中煎药的你...我都拥有过。\"他伸出手,掌心托着通灵玉,\"现在我放你走。\"
玉身的金光突然暴涨,我感觉有根细若游丝的线从心口被抽离。
那是梦锁,缠了我二百九十日的梦锁。
顾婉清的残玉从匣里飞出来,与通灵玉撞在一起,迸出星子般的光。
我看见顾婉清的影子在光里一闪,朝我笑了笑,便融进玉里去了。
\"宝姐姐!\"
外头突然传来尖叫。
宝玉的动作顿住,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是探春。
她穿着月白镶银边的衫子,发间的石榴花簪子歪了,手里攥着半卷画轴。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青衫书生,此刻正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浑身筛糠似的抖。
\"林姐姐!\"探春看见我,眼睛倏地亮了,可下一秒又暗下去,\"你...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她咬了咬唇,转向宝玉,\"二哥,学府里的事查清了。\"她展开画轴,上面是幅水墨梦境图,画中书生正对着个戴红珊瑚镯子的女人密语——那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夫人,上月刚给学府捐过十车书。
\"他叫陈墨,是礼部安插的坐探。\"探春踢了踢那书生的膝盖,\"我用你教的'梦镜回响',在他讲《大学》时布了幻境。
他倒好,梦里头还在给礼部写密信,把咱们新学的算术、农桑课全抖搂了。\"
陈墨突然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姑娘饶命!
是他们拿我老母要挟...我就是个抄书的,真没干别的!\"
探春蹲下来,指尖捏住他下巴:\"林姑娘临终前说过什么,你知道么?\"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她说'梦玉非命,是你我共同的选择'。
你选了背叛,可她选了...选了让所有人都能选。\"她松开手,袖中滑出个青瓷瓶,\"这是安神散,喝了它,你便记不得今日之前的事。
去南边庄子上种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陈墨抓过药瓶,咕咚灌下去,不一会儿就歪倒在地上,鼾声如雷。
探春把画轴卷起来,别在腰间:\"二哥,林姐姐的仪式还没做完吧?
我不打扰了。\"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翘了翘,\"等你醒了,咱们还要去诗社斗诗呢。\"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梦音阵里的光却更亮了。
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抽离,像片被风卷走的桃花瓣。
宝玉的脸在光里忽远忽近,我想伸手摸他的眉,却只能穿过他的脸。
\"你终于愿意放我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
宝玉笑了,眼泪却落得更急:\"我愿你自由。\"
\"那我便自由了。\"我轻轻挥手,看见梦音锁钥在光中缓缓旋转,像朵盛开的莲花。
通灵玉发出清鸣,那声音像极了那年中秋,我和他在凹晶馆联诗时,黛玉的箫声。
当最后一线光没入玉中时,我感觉自己轻得要飘起来。
妙玉走过来,伸手接住飘落的光尘:\"梦玉归真,从此不受残魂侵扰。\"她转向阿翠,\"往后这玉,由你代代守护。\"
阿翠跪下来,双手接过通灵玉:\"属下必不负所托。\"
周瑞老仆不知何时站在梅林外,他扶着拐杖,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泪。
见仪式结束,他颤巍巍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青缎小包:\"宝二爷,这是姑娘临终前让老奴收着的。
她说...等梦锁解了再给你。\"
宝玉接过小包,手指抖得厉害。
打开来,是封用薛涛笺写的信,墨迹还带着淡淡梅香:
\"梦玉非命,是你我共同的选择。
若有一日梦玉再启,请记得,那是我在梦中为你点亮的灯。\"
他读着读着,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纸上,把\"灯\"字晕成了团模糊的暖。
可他的嘴角却翘着,像当年我夸他\"这联得妙\"时那样。
\"妹妹,我知道了。\"他把信和玉一起收进贴身的锦袋里,抬头望向天空。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落下来,照得他发顶的金抹额闪着光,\"我会替你看遍这盛世,等你再启的那一天。\"
我望着他把锦袋系紧,系得那样认真,像在系住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远处突然起了风,吹得新抽的柳枝沙沙响。
我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响动,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缓缓睁眼。
宝玉抬起头,目光穿过风,穿过云,望向不可知的远方。
他的眼神那样坚定,让我忽然想起刚进贾府那天,他盯着我问\"可也有玉没有\"时的模样——只是如今,他的眼里多了团火,烧得极旺,极亮。
而我知道,这火,才刚刚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