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风起
秋意浸透栎阳宫时,新君驷总在深夜惊醒。案头的青铜灯盏里,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他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欲言又止的面孔。
他起身推开窗,渭水的潮气混着秸秆的焦香扑面而来。宫墙外的作坊区还亮着零星灯火,那是卫鞅推行的“夜作制”——百姓可凭户籍在指定工坊夜以继日赶制农具,按工时领粮。据说如今栎阳的铁器产量,抵得上变法前整个秦国三年的总和。
“君上,夜深露重。”内侍捧着狐裘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驷没有接,目光越过宫墙,落在城西那片新拓的民居。灰瓦连绵如浪,家家户户院墙上都钉着卫鞅推行的“什伍连坐”木牌,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仍透着不容置疑的规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卫鞅站在刚建成的城楼上,指着脚下蒸腾的烟火对他说:“君上请看,这便是新法铸出的秦国。”
那时孝公刚崩,旧贵族在灵堂外就敢拔剑相向,是卫鞅带着三百锐士守住宫门,将甘龙的党羽按在灵前叩首。也是卫鞅跪在他的书房外,三天三夜不饮不食,直到他点头继续推行新法。可如今,那些曾被卫鞅亲手摁下去的疑虑,正像秋草般在心底疯长。
二
早朝的气氛从何时起变了味?或许是从卫鞅开始频繁出现在田间地头算起。
驷看着阶下的卫鞅,玄色朝服上还沾着泥点,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一道浅疤——那是去年巡查都江堰时被巨石擦伤的。他正奏请减免河西之地的赋税,理由是新垦的土地需要休养生息。
“商君体恤万民,真是秦国之福。”甘龙突然出声,苍老的声音在大殿里盘旋,“前日老臣路过蓝田,见百姓自发为商君立生祠,香火鼎盛得很呐。”
卫鞅皱眉:“甘大夫此言差矣,立祠之事非臣所愿,当即刻禁绝。”
“哦?”甘龙抚着胡须轻笑,“可百姓说,若无商君新法,他们至今还是无田无家的流民。这话听着,倒像是忘了谁才是秦国的君主。”
驷握着玉圭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想起上月微服私访,在渭水边听到的歌谣:“鞅之法,利我家;鞅之令,安我邦。”孩童们唱得朗朗上口,却没人提一句君上。
退朝后,驷在御花园里徘徊。假山后传来侍臣的低语,说卫鞅昨夜又在军营留宿,与士卒同吃同住,还亲自为伤兵换药。“商君待我等如父兄,”一个粗粝的嗓音说,“若有谁敢动商君,我第一个不答应!”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下,驷突然觉得这秋意凉得刺骨。他转身对近侍说:“传旨,商君劳苦功高,特许每月归家休养三日,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三
卫鞅似乎没察觉君心的变化。他依旧每日卯时入宫,亥时才归,案头的奏疏堆得比山还高。只是近来,他递上来的文书里,多了些举荐官员的名单——都是些寒门士子,或是在变法中立下功劳的小吏。
“此人曾是栎阳狱卒,因断案公正,臣以为可任廷尉丞。”卫鞅指着名单上的名字,语气恳切,“还有这位,在北地郡推行新田制成效显着,当擢升郡守。”
驷漫不经心地翻着名册,忽然停在某处:“这个赵亢,不是你当年在魏国时的门客吗?”
卫鞅一怔,随即坦然道:“是。但臣举荐他,只因他精通算学,能厘定赋税,绝非因私废公。”
“朕知道了。”驷将名册推回去,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只是朝堂官员任免,需兼顾各方。这些人资历尚浅,再历练些时日吧。”
卫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退下。他转身的瞬间,驷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忽然想起年少时,卫鞅曾背着挨了鞭打的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馆走。那时的卫鞅,眼睛亮得像星子,说要让他成为天下最有作为的君主。
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新法,仿佛秦国的一切,都该刻上他卫鞅的印记。
四
流言是从公子虔的府邸开始蔓延的。
先是有人说,卫鞅在河西之战中私藏了魏国的贡品,那些成色极佳的玉璧,被他悄悄运回了封地。接着又有传闻,说他与楚国使者密会于渭水畔,许以重利,要借楚兵压制国内贵族。
最让驷心惊的是一份匿名奏报,说卫鞅的门生已遍布军中,连戍守宫门的将领,都是他当年带出来的亲卫。“商君权倾朝野,若有异心,恐无人能制。”奏报的末尾,用朱砂画了把滴血的剑。
他把奏报摔在卫鞅面前,看着对方的脸色从错愕转为冰冷。
“君上信这些鬼话?”卫鞅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竹简捏得发白,“臣在河西浴血奋战,难道是为了私藏玉璧?臣举荐将领,难道不是为了让秦军更加强盛?”
“那生祠呢?那歌谣呢?”驷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青铜爵摔在地上,酒液溅了卫鞅一身,“百姓只知有商君,不知有秦王,这也是变法的功劳吗?”
卫鞅怔住了,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望着驷涨红的脸,那双曾经满是依赖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警惕与怀疑。良久,他缓缓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臣……有罪。”
驷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挥挥手:“你退下吧。”
五
朝堂的气氛变得像冬日的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卫鞅不再主动奏请新政,每次议事都沉默地站在班列里,眉眼低垂。甘龙等人却活跃起来,今日弹劾某位新法官员贪墨,明日又奏请恢复旧制中的宗庙祭祀,言辞间总不忘影射卫鞅专权。
驷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甘龙他们在等什么,也知道卫鞅在忍什么。直到那日,卫鞅突然奏请辞去左庶长之职,愿归封地潜心编纂法典。
“你要走?”驷的声音有些干涩。
“臣老了。”卫鞅抬起头,脸上的沟壑里积着疲惫,“新法已立,秦国已强,臣留在朝堂,反倒碍了君上的手脚。”
驷盯着他看了许久,试图从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找到一丝不甘或怨怼,却只看到一片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他突然想起卫鞅刚入秦那年,也是这样平静地对孝公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准奏。”他听到自己说,“但法典需在栎阳编纂,你……不必去封地。”
卫鞅叩首谢恩,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驷望着他走出大殿的背影,突然发现那背影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六
卫鞅搬出了官署,住进了城西的一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老槐,还是他刚入秦时亲手栽的。他每日闭门不出,只与几个门生整理法典,偶尔站在树下,望着宫城的方向发呆。
可朝堂并未因此平静。没了卫鞅的压制,旧贵族们开始变本加厉。他们篡改税法,克扣军饷,甚至暗中联络列国,说只要废了新法,愿割地称臣。各地的密报雪片般飞入宫中,驷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第一次体会到卫鞅当年的艰难。
那日他路过卫鞅的小院,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几个曾受卫鞅提拔的官员,正红着眼劝他:“商君,您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新法就要被他们毁了!”
卫鞅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君上心里有数。”
驷站在门外,突然觉得脸上发烫。他转身回宫,一路上,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猛地涌上心头:卫鞅总把功劳推给君主,说“皆赖君上圣明”;卫鞅的封地年年歉收,他却从未请过一次救济;卫鞅编纂的法典里,“君权至上”四个字被反复强调……
原来那些所谓的“收拢人心”,不过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那些所谓的“意图不轨”,不过是自己被猜忌蒙蔽了双眼。
七
深秋的雨连绵不绝,打湿了栎阳的街巷。驷撑着伞,独自走到卫鞅的小院外。
门没关,他推门进去时,正看见卫鞅坐在廊下,借着昏暗的天光校阅竹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商君。”驷轻声唤道。
卫鞅猛地抬头,见是他,慌忙起身行礼,动作间带起一阵咳嗽。他的脸色在雨雾中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君上怎么来了?”
驷没回答,只是走到他身边,拿起案上的竹简。上面是新修订的《户律》,每一条都用朱笔标注着修改理由,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这些日子,是朕错了。”驷的声音有些哽咽,“朕不该疑你。”
卫鞅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君上……言重了。”
雨还在下,老槐树的叶子被打得簌簌作响。驷看着卫鞅鬓边的白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人为了让新法推行,曾在渭水边一日处决七百余人,背上“酷吏”的骂名;为了取信于民,曾徙木立信,让整个秦国都知道“法不可欺”。
“明日起,你仍任左庶长。”驷合上竹简,语气斩钉截铁,“那些跳梁小丑,该好好治治了。”
卫鞅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星火燎原般亮起来。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雨声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驷知道,栎阳的风,终于要吹散这弥漫已久的阴霾了。而他与卫鞅之间那道因猜忌而生的裂痕,或许需要很久才能弥合,但至少此刻,他们重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那个属于秦国的,强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