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33章 蒸骨现钉三

村外义庄，阴雨连绵。 废弃的庭院内，荒草在雨水中疯长，残破的瓦檐滴落着冰冷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义庄大堂的门扉洞开，浓烈刺鼻的醋酒蒸汽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骨肉分离气息，汹涌而出，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令人作呕，更令人心底发寒。

刘稳婆被赵铁山“恭敬”地请来。她佝偻着腰，步履蹒跚，拄着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几十年如一日、和善得近乎慈祥的笑容，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岁月的温情。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关切：

“哎呀，赵捕头，这么大雨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老婆子我腿脚不便，让您久等了……孤大人有什么吩咐？是关于产妇调理还是婴儿黄疸？老婆子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唉，说起来，二牛那孩子，年纪轻轻就走了，真是老天不开眼啊……秀娘那丫头，刚生了娃就守寡，孤儿寡母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可怜，真可怜……”她的语气充满了悲悯与同情，仿佛发自肺腑。

赵铁山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婆婆言重了，孤大人就在里面，有些……关于接生和产后调养的专业问题，想向您这位行家请教一二。”他侧身让开，示意刘稳婆进入义庄大堂。

刘稳婆点点头，脸上带着谦卑而和煦的笑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迈过那高高的、腐朽的门槛。

就在她踏入大堂的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脸上那几十年未曾褪色的、如同面具般牢固的慈祥笑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消融、凝固、继而彻底碎裂！那双浑浊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老眼，骤然瞪得滚圆！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惊骇、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的冰冷洪流，如同九幽寒泉般，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将她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住，牢牢地钉在了大堂中央——那口翻滚着诡异醋酒混合液、散发着刺鼻蒸汽的巨大铁锅之中！铁锅里，一具惨白的、被蒸煮得骨质纹理异常清晰的人类颅骨，正随着翻滚的液体若隐若现！而在那颅骨的顶端，百会穴稍后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极其清晰、边缘整齐、周围骨质呈现出深褐近黑锈蚀痕迹的——圆形钉孔！

那钉孔！那锈迹！

如同两道来自地狱的闪电，狠狠劈进了刘稳婆的脑海！将她精心构筑了三十年的伪装、那层用伪善和谎言编织的慈祥外衣，瞬间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那张因恐惧和真相暴露而扭曲、狰狞、如同恶鬼般的真容！

“哐当——！”

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从她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枯叶般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刘婆婆，” 穆之缓缓转过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判官。他站在蒸腾的雾气边缘，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如同淬炼过的寒冰，带着洞穿灵魂、冻结血液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蒸汽的嘶鸣：“这颅骨上的钉孔……这深褐色的锈迹……您……可认得？”

刘稳婆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踉跄，险些摔倒！那钉孔，那锈迹，如同梦魇般死死缠绕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不……不认得……老婆子……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不……不是我……”她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充满了绝望的挣扎与徒劳的否认。她的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不敢再看那口铁锅，不敢再看那具颅骨，更不敢看穆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根摔落的拐杖上，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知道？”穆之向前一步，踏出蒸汽的阴影，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刘稳婆的心脏！“那……王秀娘生产那日，你给她喝的‘安神汤’里，加了什么‘安神’的药材？李二牛死前，你借口给孩子‘推拿’、‘通经络’，在他房中停留许久，究竟做了什么？你用来钉入他颅骨的那根特制的、细长如针、淬过硬、生了锈的铁钉……此刻……又藏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

如同精准投掷的标枪！每一问都直指要害！每一问都带着无可辩驳的铁证！每一问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稳婆那早已崩溃的心防之上！

刘稳婆浑身剧颤，如同筛糠！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地扫过穆之冰冷的脸庞，扫过婉儿愤怒而悲悯的目光，扫过赵铁山和衙役们惊骇的表情，最后……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回了那口铁锅，落回了那具钉孔狰狞、锈迹斑斑的颅骨上！

那颅骨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钉孔……那锈迹……

如同三十年前……她儿子头上那个还在汩汩冒血的窟窿！

如同她抱着儿子冰冷尸体时，手上沾染的、那粘稠、暗红、带着铁锈腥气的……血！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尖啸，猛地从刘稳婆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撕心裂肺！震得整个义庄都仿佛在颤抖！她脸上的惊恐、绝望、挣扎，在这一刻彻底被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怨毒与疯狂所取代！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是我！是我杀了他！！”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无尽的恨意，“那个畜生！他该死！他活该！他李家……断子绝孙！天理昭昭！报应！报应啊！哈哈哈！！”她狂笑起来，笑声癫狂而凄厉，在阴森的义庄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婉儿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悲愤，“李二牛与你无冤无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一个刚刚做了父亲的年轻人！你为何要用如此阴毒残忍的手段杀害他？！你于心何忍？！”

“无冤无仇？！哈哈哈！”刘稳婆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她猛地转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婉儿，脸上扭曲出骇人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碎！“他李家……欠我两条命！两条命啊！！”

她猛地抬起枯瘦如柴、剧烈颤抖的手指，如同地狱的判官笔，直直指向铁锅中那具钉孔狰狞的颅骨，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悲怆与怨毒：

“你们知道吗？！三十年前！就在这个村子！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小石头！他才十六岁啊！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就是被李二牛他爹！那个天杀的李老栓！用……用同样的方法！活活钉死在炕上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就因为我那死鬼男人……欠了他家二两银子！就因为我儿子……看不惯他爹被逼债时的窝囊样，顶撞了李老栓一句！那个畜生！那个畜生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口水，糊满了那张扭曲的脸。

“他……他把我儿子按在炕上……用……用一根烧红的铁钉……就……就钉在这里！！”她指着自己头顶百会穴的位置，手指因用力而痉挛，“钉进去！活活钉进去啊！！我儿子……他……他疼得浑身抽搐……眼睛瞪得那么大……看着我……嘴里……嘴里全是血沫子……呜呜呜……我的儿啊……我的小石头啊……”她泣不成声，身体佝偻着，仿佛要蜷缩成一团。

“他爹……他爹听到动静冲进去……想救我儿子……被……被李老栓和他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活活打死了啊……就……就丢在村口的乱葬岗……连……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呜呜呜……”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三十年的血泪都倾泻出来。

“我等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疯狂复仇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我忍辱偷生！装出一副慈悲相！给那些仇人的后代接生！看着他们生儿育女！看着他们抱着孩子笑得那么开心！而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了！男人没了！儿子没了！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好好活着？！凭什么他们能享受天伦之乐？！李老栓那个老畜生死了！他儿子就得替他偿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要让他李家……也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我要让李二牛……也尝尝被活活钉死的滋味！哈哈哈！！”她再次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扭曲的快意。

她原本计划，杀了李二牛，再找机会害死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让李家彻底绝后！却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蒸骨验尸的铁证，如同天降神罚，彻底击碎了她的复仇美梦！

“所以……你就用当年李老栓杀害你儿子的方式……杀了李二牛？”穆之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万载玄冰，“你以为……这样就能报仇？就能抚平你心中那积压了三十年的恨？就能让你的儿子……在九泉之下安息？”

“恨？！安息？！”刘稳婆的笑声如同被掐断般戛然而止。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义庄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庞，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所取代。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恨……早就刻进骨头里了……烧成灰都化不掉……杀了他……杀了他又能怎样？我的小石头……我的男人……能活过来吗？不能……不能啊……”她缓缓低下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我只是……太累了……太想……太想去见他们了……杀了他……我就能……解脱了……就能……去见我的儿子了……”

她身体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彻底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抽泣着，那佝偻瘦小的身影，在阴冷的义庄中，显得无比凄凉与渺小。

“拿下！”穆之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带着两名衙役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瘫软如泥、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的刘稳婆架了起来。她不再挣扎，不再言语，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是痴痴地、茫然地望着那口依旧翻滚着蒸汽的铁锅，望着李二牛那具钉孔狰狞的颅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三十年前，自己儿子头上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看到了自己丈夫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流淌。

雨，还在下。 冰冷，绵密，无休无止。冲刷着柳溪村泥泞的青石板路，冲刷着义庄残破的瓦檐，却冲刷不掉这深埋在岁月尘埃下的血海深仇，冲刷不掉人性在仇恨中扭曲异化的悲剧烙印。王秀娘的冤屈得以昭雪，她不再是“克夫”的毒妇，但丧夫之痛如同跗骨之蛆，村民那曾如刀似剑的猜忌目光虽已转为同情，却依旧如影随形。她怀中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将在一个失去父亲、母亲身心俱创的阴影下成长。而刘稳婆，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用一生编织复仇陷阱的可怜又可恨的老人，她那扭曲的复仇火焰，最终吞噬的不仅是仇人的后代，更是她自己残存的灵魂，将她彻底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穆之站在义庄门口，望着门外连绵不绝的雨幕，眼神深邃如渊，凝重如山。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带来刺骨的寒意。这世间，冤冤相报，如同这无休止的雨，何时能了？法理昭彰，或许能惩治罪恶，斩断恶行，却难以抚平仇恨撕裂的伤口，难以弥合岁月沉淀的创伤。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冰冷的触感传递着力量与责任。守护正义，涤荡污浊，让这世间少一些冤屈，少一些仇恨的种子……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