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9章 天墉风云·清漪微澜

暮色四合，清漪园内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星河。知府大人精心安排的这座行辕，果然不负“清漪”之名。园内亭台楼阁依水而建，曲径通幽，假山叠石错落有致，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与雅趣。白日里喧嚣的天墉城，仿佛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唯余清风穿廊、竹影婆娑的静谧。池中睡莲初绽，暗香浮动，更添几分宁静。

穆之的书房设在临水轩榭中。窗棂半开，夜风送来池中荷花的淡淡清香。案头堆积着几份知府派人送来的、关于天墉城近期治安和武道大会筹备的卷宗，穆之正提笔批阅，神情专注。烛火跳跃，映着他略显清瘦却线条坚毅的侧脸。处理公务，既是职责，也是他梳理思绪的方式。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婉儿端着一个青瓷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药香清冽。

“师兄，歇息片刻吧。”婉儿声音轻柔，将药膳轻轻放在案角，“这是刚熬好的‘宁神养心汤’，加了新采的莲子与百合，最是安神。”

穆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温和笑意：“有劳婉儿了。你…也早些歇息，莫要太累。”

婉儿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穆之略显疲惫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看着穆之端起药碗，才转身悄然离去。她并未回房，而是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独自走向园中那片精心打理的小药圃。月光下，她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拂过一株株散发着清香的药草，眼神专注而宁静。只有在这些无声的生命面前，她才能暂时忘却失去父亲和东野轩的锥心之痛，寻得片刻内心的安宁。

水榭另一侧的敞轩内，陆羽柔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贵妃榻上。她换了一身轻薄的云纱睡袍，墨发如瀑，散落肩头。指尖一枚银针在烛光下闪烁着灵动的寒芒，如同有生命般在她指间穿梭跳跃。她桃花眼半眯，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临水轩榭的方向，落在那个伏案疾书的挺拔身影上。

“婉儿妹妹，”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目光却未收回，“又在伺候你师兄吃药？你这般贤惠，小心将来找不到婆家。”

婉儿闻言，并未回头，只是继续侍弄着药草，声音平静无波：“陆姐姐说笑了。师兄操劳，婉儿略尽心意罢了。”

陆羽柔轻笑一声，银针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光：“心意？我看是…情深意重呢。”她顿了顿，桃花眼流转，重新落回轩榭方向，看着穆之放下药碗，继续埋首卷宗的侧影，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惯常的慵懒与玩味取代，“不过嘛…比起你师兄那个木头，还是阿月妹妹更有意思些。那丫头…看着冷冰冰的，心里可藏着火呢。”

婉儿指尖微顿，沉默片刻，低声道：“阿月姑娘…待师兄极好。” 她不再多言，专注地为一株紫苏松土。陆羽柔见状，也不再逗她，目光重新落回指间跳跃的银针，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园中最僻静的一角，靠近后墙的一片竹林空地。月光如水银泻地，将竹影拉得细长。轩辕一刀盘膝坐于一块光滑的青石之上，“寒魄”古刀横放膝前。他双目微阖，呼吸绵长，周身气息沉凝如山。一股无形的、纯粹而凛冽的刀意，如同水波般以他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竹叶在刀意拂过时，无声地静止，仿佛连风都为之屏息。他在调息，也在感悟。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与膝上的古刀共鸣，洗练着那历经沧桑却愈发精纯的刀心。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穆之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出书房。园中静谧，唯有虫鸣唧唧。他沿着蜿蜒的石径，不知不觉走到了临水的一处观景平台。平台探入池中，四周水波粼粼，倒映着漫天星斗和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道清冷的身影，早已伫立在那里。

阿月一身素白衣裙，在月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她背对着穆之，静静望着水中月影。夜风拂过，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银丝，在月华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那三缕银丝，如同无声的烙印，记录着她强行引动月相潮汐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乾坤玉钥，指尖感受着其上古老纹路的细微起伏，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之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他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在了阿月略显单薄的肩上。

阿月微微一怔，侧过头。月光映照着她清丽绝伦却带着一丝苍白的侧脸，黑瞳如同寒潭，倒映着穆之关切的眼神。

“夜里风凉。”穆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你的伤…还未痊愈，莫要再染了寒气。”

阿月没有拒绝，任由那带着穆之体温的外袍包裹住自己。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玉钥，声音清冷如泉：“这钥匙…引来了太多麻烦。”

穆之的目光也落在玉钥上，眼神凝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剑宗余孽…绝不会善罢甘休。这行辕…也未必是久安之地。”

“我知道。”阿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若敢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她指尖微微用力，玉钥在她掌心散发出微弱的、仿佛回应般的幽光。

穆之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寒芒，心中微动。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握着玉钥的手背。阿月的手冰凉，如同玉石。

“阿月，”穆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这钥匙…这玉匣…都不及你重要。”

阿月身体微微一僵，黑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穆之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与难以言喻的温情，驱散了夜的微凉。

水榭敞轩内，陆羽柔并未入睡。她斜倚在窗边，桃花眼望向远处观景平台上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月光勾勒出他们相依的轮廓，静谧而美好。她指尖的银针不知何时已停止转动，静静地躺在掌心。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澜。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自己都抓不住。她轻轻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慵懒而玩味的弧度。她收回目光，指尖银针再次灵动地跳跃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从未发生。只是，那跳跃的银光，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清漪园的夜，在荷风送来的暗香中，显得格外悠长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