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7章 天墉风云·盛情难却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天墉城。喧嚣了一日的西城渐渐沉寂，白日里的市井烟火气被一种粘稠的、带着凉意的安静所取代。来财客栈二楼，穆之并未点灯。他隐在窗棂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石像，只有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光。

窗外，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街面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穆之的目光无声地扫过楼下街口、对面巷角。几个身影看似随意地散落在那里——一个倚着斑驳的砖墙，指尖夹着劣质烟卷，火星明灭；一个蹲在早已收摊的馄饨担子旁，仿佛在发呆；还有一个靠在拴马石上，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面孔陌生，动作松散。

但穆之的嘴角却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线。

太刻意了。那份“随意”之下，是绷紧的神经和如同蛛网般铺开的注意力。他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触手，每隔几息便极其隐蔽地扫过客栈的大门、二楼紧闭的窗棂，带着一种猎犬搜寻猎物般的专注。空气仿佛凝滞了，弥漫着无声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窥伺感。这不是巧合，是布控。

“师兄…”婉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带着医者特有的敏锐和一丝紧绷，“楼下…多了好些生面孔。街角那几个…自我们回来，就没挪过窝。”她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安神茶，水汽氤氲，却驱不散她眉间的忧虑。

“嗯。”穆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破了齐书明的局，拿回了不该拿的东西，自然…会引来更深的影子。”他脑海中闪过那枚温润却沉重的乾坤玉钥，以及华威派书房暗格里那个与之完美契合的紫檀木盒。剑宗余孽…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敌暗我明，这看似普通的客栈，已然成了风暴中心。每一刻停留，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这时，木质楼梯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急促的脚步声。客栈掌柜那张圆胖的脸上堆着少有的郑重，亲自引着一名身着知府衙门青色公服、头戴皂隶帽的差役走了上来。差役在门外站定，躬身拱手，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恭敬：“巡察使大人！府尊大人特遣小的前来，恭请大人移步府衙一叙。府尊已在后堂略备薄酌，一来为大人接风洗尘，二来…感念大人劳心劳力，为天墉城除此大害！大人下榻之处，府尊也已着人在城中备好巡察行辕，一应器物仆役俱全，只待大人入住，万勿推辞！”

穆之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旅途疲惫的温和笑意。心中却是雪亮。知府大人？耳目倒是灵通得很。华威山的案子刚了结，尸骨未寒，这边“薄酌”和“行辕”就备好了？这哪里是接风洗尘，分明是官场上最寻常不过的锦上添花，是看他这个即将回京复命、又刚刚在天墉城立下“神断”威名的巡察使，想提前烧一烧这口热灶罢了。

然而，此刻这带着浓浓官场算计的殷勤，却如同瞌睡时递来的枕头，正中穆之下怀！

他正苦于如何摆脱这客栈外如跗骨之蛆般的监视！移居知府衙门提供的官方行辕，有高墙深院，有衙役巡守，更有朝廷命官的身份作为护身符！这无疑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既能暂时避开暗处射来的冷箭，又能借机近距离观察这位知府大人——看他究竟是纯粹的精明世故，还是…其背后也牵扯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丝线？甚至…是否与那疯狂搜寻玉钥的势力，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府尊大人太客气了。”穆之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烦请回禀府尊，穆之稍事整理仪容，随后便至府衙叨扰。”

“是！小的告退，静候大人大驾！”差役脸上堆满笑容，躬身退下，脚步声带着任务完成的轻快。

房门一关，穆之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如同揭下了一层面具。他目光扫过房间内众人：“收拾细软，准备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哦？去那知府大人的温柔乡？”陆羽柔斜倚在桌边，指尖一枚银针灵活地转动，桃花眼波光流转，带着洞悉世事的慵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老狐狸，倒是会挑时辰来献这顺水人情。”

“是福是祸，龙潭虎穴，总要闯一闯才知道。”穆之声音沉稳，带着决断，“至少，比留在这里当活靶子强上百倍。”他看向阿月。阿月静立窗边阴影处，黑瞳如寒潭，闻言微微颔首，额前那三缕银丝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泛着冷芒。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藏着那枚引来无数觊觎的乾坤玉钥。

轩辕一刀咕咚灌了一大口劣酒，辛辣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他抹了把嘴，浑浊的老眼扫过窗外，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哼：“哼！管他什么府衙行辕！有酒，有架打，老头儿在哪都一样！”话虽粗豪，但那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枯瘦手指，却微微收紧。

婉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而迅速地收拾起她的药箱和一些紧要的随身物品，动作轻柔却利落。

很快，一行人收拾妥当。穆之率先推开房门，步履沉稳地走下楼梯。陆羽柔摇曳生姿地跟在后面，眼波流转间，已将大堂内寥寥无几的食客和伙计扫视了一遍。阿月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紧随其后，气息收敛到极致。婉儿抱着药箱，神色平静。轩辕一刀则抱着他那硕大的酒葫芦，落在最后，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凛冽气息却如同潮水般悄然弥漫开来，让客栈内原本有些好奇窥探的目光瞬间缩了回去。

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客栈大门，踏上清冷的街道时，穆之敏锐的感官清晰地捕捉到，那些散布在阴影角落里的身影，动作出现了瞬间的僵硬！几道如同淬了毒的冰冷目光，如同实质般从暗处射来，死死钉在他们身上！那目光中混杂着惊愕、措手不及的恼怒，以及一丝被猎物脱钩后更深的、如同毒蛇般的阴鸷与不甘！

穆之恍若未觉，在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知府衙门差役殷勤引领下，径直登上了那辆悬挂着府衙灯笼的宽敞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载着他们驶离了这片被无形阴影笼罩的街区，朝着远处灯火通明、代表着天墉城最高权力中心的府衙方向而去。

车厢内，穆之背靠软垫，闭上双目，仿佛在养神。然而，他的脑海中却如同翻江倒海。知府晚宴…巡察行辕…这看似柳暗花明的转移，究竟是暂时安全的避风港？还是…一张编织得更为精密的、等待他自投罗网的网？

天墉城的夜，更深沉了。棋盘之上，敌我双方都已悄然落下了新的棋子。杀机，并未远离，只是暂时隐入了更深的帷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