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16章 梦蝶引·翰林新贵

新科状元吴世勋、榜眼孤穆之、探花周正臣（兼吏部尚书乘龙快婿），三人迅速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新星。翰林院清贵，诗酒雅集不断，穆之虽刻意低调，但榜眼身份与在黔陵等地历练出的沉稳气度，依旧让他在一众新翰林甚至老前辈中显得卓尔不群。

这夜，翰林院几位同僚在城西“揽月楼”小聚，赏月吟诗。穆之与吴世勋、周正臣等人凭栏而立，月色如水，清风徐来，几人谈古论今，气氛融洽。穆之虽心中压着巨石，但面上依旧从容应对，偶尔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引得吴世勋抚掌赞叹，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周正臣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一时间，榜眼孤穆之的风采，在月色与谈笑间展露无遗。

恰在此时，揽月楼对面的胭脂铺子门口，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下。阿月的贴身丫鬟阿阮正掀帘下轿，准备为自家小姐采买些东西。她无意间抬头，目光掠过对面灯火通明、才俊汇聚的揽月楼高台，瞬间定格在那个身着月白儒衫、身姿挺拔、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隽的青年身上！

“咦？是他！” 阿阮低呼一声，认出了穆之，“就是上次那个被公子扔出去、来找侯爷的俊俏书生！原来他就是新科榜眼孤穆之啊！” 她心中嘀咕，“这么好看又有才的人，怎么会是榜眼？探花（探花卡颜）还差不多！肯定是那些考官没眼光！”

小轿的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阿月清冷如玉的半张侧颜。她的目光顺着阿阮的示意，也落在了对面楼台之上。穆之正微微侧身与人交谈，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和沉静的气质，与那日巷子里的狼狈判若两人。

“榜眼孤穆之…” 阿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或许是…此人不修边幅，亦或言辞不合时宜吧。” 她对穆之的“好看”并无太多感觉，京城才俊如过江之鲫，皮囊在她眼中最是无用。她放下帘子，声音恢复一贯的清冷：“阿阮，东西买好就回府。莫要多看。”

“是，侯爷。” 阿阮连忙应声，不敢再多嘴。

楼台上，穆之似有所感，目光也转向了对街。隔着喧嚣的人群和灯火，他看到了那辆别致的青布小轿，以及帘子落下前那惊鸿一瞥的清冷侧颜。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带着酸楚的疼痛。那是他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人，此刻却形同陌路，甚至可能对他充满戒备。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借此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依旧带着温雅的笑意，继续与同僚谈笑风生，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层化不开的沉重。

回到翰林院简朴的居所，穆之毫无睡意。揽月楼上阿月那漠然的一瞥，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试图在幻境中保持的镇定。他不能再等了！阿月在查的镇北军军需贪腐案，他不仅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更清楚那是个足以将她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前世，阿月正是因追查此案过于深入，才被武王李继和林修闲联手构陷！夺权剥爵，一路追杀，最后用一口空棺伪造了她的“死亡”！

“必须阻止她踏入那个陷阱！” 穆之铺开纸笔，深吸一口气。他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直接点出武王和林修闲（那只会让阿月更怀疑他是别有用心），只能用最隐晦却又最直接的方式示警。

笔走龙蛇，他详细列出了几条关键信息：

1. 军需猫腻核心：指出贪腐链条中最关键的三个环节——负责采买的军需官——陈冲（镇北军副将冯坤心腹）、负责运输的鹞鹰（白鸟巢，似乎与皇室有关）、以及接收赃物的边陲黑市（具体地点）。

2. 关键证据所在：暗示某处看似废弃、实则有重兵看守的秘密仓库（通县西郊鹞鹰营）。

3. 致命陷阱警告：以极其隐晦的措辞提醒，追查此案需极度谨慎，幕后之人能量巨大，已布下天罗地网，一旦触及核心，将招致雷霆反击，甚至…“死亡”。

信末，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句冰冷的警告：“信与不信，皆在侯爷。然此路尽头，非功成身退，乃万丈深渊。慎之，再慎之！”

墨迹干透。穆之将信笺封入一个最普通的信封，封口处未作任何标记。次日午后，他再次来到了镇北侯府门前。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衣衫单薄、面颊红肿的狼狈书生，而是身着崭新的七品翰林官服，虽品阶不高，但清贵之气自生。他神色平静，将信封递给门房，声音沉稳：

“烦请将此信呈交镇北侯。翰林院编修孤穆之拜上，有要事相告，事关军务。”

门房见他身着官服，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接过信快步进府通报。

书房内，阿月正对着地图推演案情，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阿阮将信呈上：“侯爷，翰林院那位孤榜眼又来了，送了这封信，说事关军务。”

阿月接过信，拆开。目光扫过信笺上的内容，起初是带着审视的淡漠，但越看，她的眼神就越发锐利！捏着信纸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信中所列的三个关键环节，与她数日来秘密追查、耗费巨大精力才摸到的一点线索惊人地吻合！甚至更具体，更深入！尤其是那个秘密仓库的地点，是她刚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线报才锁定的疑点，尚未证实！至于“死亡”的警告，更是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她内心最深的隐忧！

这绝不是巧合！这个孤穆之…他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得知如此核心的机密？是有人故意泄露给他来试探我？还是…他本身就是那幕后黑手派来，故意抛出诱饵引我入彀的棋子？

巨大的警惕和怀疑瞬间淹没了阿月！无论哪种可能，这封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案旁点燃火折子。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写满惊人秘密的信笺一角凑近了跳动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了纸角，贪婪地向上蔓延，将那些墨黑的字迹化为扭曲的灰烬。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阿月冰冷而决绝的侧脸。直到整封信化为灰烬，连一点残片都未留下，她才用指尖将纸灰彻底碾碎，撒入角落的香炉灰中。

“阿阮，” 阿月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告诉门房，送信之人已走。再传令下去，府中所有人，尤其是你，不得与翰林院孤穆之有任何接触！此人…极度危险！”

“是！侯爷！” 阿阮被阿月眼中的寒意慑住，连忙应声退下。

侯府大门外，穆之安静地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没有回音，没有召见。最终，门房面无表情地出来：“孤大人，信已送到。侯爷军务繁忙，无暇会客。您请回吧。”

穆之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朱门，又看了看门房那公事公办、不带任何信息的脸，心中已然明了。那封信…恐怕已化为灰烬。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夹杂着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侯府冰冷的影壁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给出了最精准的警告，却依旧无法撼动那无形的壁垒，无法改变阿月对他根深蒂固的戒备和怀疑。

“呵…” 穆之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苦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这幻境，这命运，似乎正以更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即使带着“先知”，个人的挣扎在冰冷的现实和他人固化的认知面前，依旧是如此苍白无力。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的侯府围墙，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书房内那个清冷而孤独的身影。然后，他挺直了脊背，转身，一步一步，带着沉重的步伐，融入了京城喧闹的人流之中。

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难。但，他绝不会放弃。至少，他知道深渊就在前方。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条比前世更早、更强有力的路，在她坠入深渊之前，筑起一道堤坝。即使，她此刻视他为敌。这条路，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还要艰难，但为了阿月，他愿意再走一次，哪怕需要另一个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