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江家别院。
天刚透亮,薄雾尚未散尽,京郊的江家别院门前青石路已然喧嚣起来。各色车马辚辚而至,骏马嘶鸣,仆从穿梭,将这郊野清幽搅得一片滚烫。
朱漆大门敞开,管家江安带着几个伶俐小厮,满面堆笑,迎候之声不绝于耳:“忠顺王府萧二爷到!”“沈翰林沈大人到!”“邓府小姐到!”……车帘掀起,环佩叮当,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鱼贯而入,将这盛夏清晨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浮动的香尘。
林淡一身雨过天青的杭绸直裰,早早便和穿着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江挽澜立在二门内的穿堂前候着众人。
“三妹妹到了。”江挽澜看着进门的人对林淡说道。
江婉泞今日着了身水绿暗花绫的袄裙,比姐姐素净几分,鬓边簪了支小小的白玉兰。她微微屈膝见礼,声音低柔:“姐姐、林大人。”
目光飞快掠过林淡身后那个挺拔的身影,暗自猜测那人就应该是二姐跟她说的周家公子。
周维今日穿着石青色素面锦袍,气质沉稳,看见江婉泞的时候,心没来由地轻轻跳快了一拍。
林淡见两人如此,对江挽澜低语,“万事俱备,只看东风如何了。” 江挽澜眼波流转,瞥了妹妹与周维一眼,笑意更深。
还未等林淡互相介绍,萧承煊携着被圣上赐婚的邓家二小姐邓灵均一块到了,为了不想让气氛过于尴尬,林淡本意只想邀请沈景明,谁知被萧承煊得了消息,这位爷闹着要来,谁也不敢拦着。
园中临水敞轩早已布置停当。紫檀雕花大案上,宣纸铺开,徽墨端砚齐备,更有几盆开得正盛的芍药摆在案头添彩。轩外碧水粼粼,荷风送爽,端的是个吟诗作赋的绝佳所在。
在林淡的授意下,沈景明被推到了主位,众人题咏“夏景”。沈景明略一沉吟,提笔濡墨,手腕悬动,行云流水间一首七律便跃然纸上:“绿荫浓处噪新蝉,水殿风来碧玉烟。菱叶萦波荷飐风,榴花照眼柳垂绵。光阴荏苒驹过隙,世事浮云鹤唳天。且尽樽前今日醉,莫教愁绪损朱颜。” 诗成搁笔,满座寂然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好!‘水殿风来碧玉烟’,妙绝!景明兄此句,足可传世!” 周维率先击节,眼中满是钦佩。
萧承煊不怎么通文墨,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字句好听,却也拊掌道:“沈兄果然好才情!”
邓灵均细细品读,柔声赞道:“结句开阔,有超然物外之致。”然后她提笔写道:熏风拂袂过溪桥,荷气沾衣暑渐消。柳岸蝉鸣随棹远,莲塘鸥戏逐波遥。轻罗扇底晴光转,细草堤边笑语飘。最是晚凉贪晚景,一船星子伴归桡。
林淡也凑趣作了首:槐安梦醒午荫浓,陶径松涛涧底风。蝉咽暂收清露外,笑谈浑入碧帘栊。菱歌隐约分萍沼,榴火参差照华骝。兴洽何嗟驹影过?樽前且效贾岛工。
沈景明读过一笑:“一首诗竟用了四五个典故,林兄怕是过于躲懒了。”
“前有沈大人的景,后有林大人的情,看来今日我们是不必效贾岛了。”邓灵均笑道。
若说刚刚沈景明、邓灵均的诗,众人还能品评一番,林淡所作实在是不好品评。众人都不愿在这三人之后作诗,索性就不做了。
日头渐高,暑气微蒸。众人移步至别院后宽阔的跑马场。青草茵茵,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马僮们早已牵了各自主人的坐骑候着,匹匹神骏。
江挽澜换了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足蹬小鹿皮靴,更显身姿矫健。她走到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旁,亲昵地拍了拍马颈,那马亲热地蹭蹭她的手。她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勒住缰绳,马儿兴奋地原地踏了几步,打着响鼻,衬得她眉宇间英气逼人。
萧承煊选了匹高大的黄骠马,志得意满。
邓灵均则坐在场边荫凉处的锦墩上,含笑望着。
周维与江婉泞各自上了坐骑。
沈景明只笑着摇手:“诸位尽兴,景明于此道实在不通,在此静候佳音便是。” 便学着邓灵均,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了。
林淡认命的跨上他那匹江挽澜特意给他选的温顺的白马,其实他根本不想参与赛马,现在属于赶鸭子上架,十分羡慕可以在一旁吃瓜的沈景明。
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空气,几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江挽澜一马当先,那团石榴红的火焰在绿茵场上疾驰,身姿与黑马几乎融为一体,马蹄翻飞,带起草屑尘土,迅疾如风。
萧承煊紧随其后,黄骠马奋力追赶,却始终差了半个马身。周维控马极稳,不疾不徐地伴在江婉泞身侧。江婉泞一身水绿骑装,策着一匹栗色牝马,姿态舒展,目光专注,紧紧咬在姐姐身后,显见骑术精熟。
“好!二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场边仆役家丁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喝彩。
最后一圈,江挽澜猛地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速度再提,如一道黑色闪电,率先冲过终点!她勒住马,额角沁出细汗,脸颊因兴奋而绯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回头看向紧随而至的妹妹和伴骑的周维,笑容灿烂。
“好姐姐!” 江婉泞也到了,气息微促,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周维在她身侧勒住马,由衷赞道:“挽澜姑娘骑术超凡,婉泞姑娘亦是矫健非常,维今日大开眼界。”
众人等了半日,林淡才骑着自己的白马慢悠悠踱了过来,他笑道:“我就说我不善此道!”
众人笑闹一番,又移步至射圃。箭靶已在远处立好,弓矢齐备。
萧承煊早按捺不住,率先上前。他取过一张硬弓,掂了掂分量,又试了试弓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搭箭、开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嗖!嗖!嗖!” 三箭连珠射出,箭箭破空,带着凌厉的呼啸,稳稳钉在远处的靶心红绸上,尾羽犹自震颤不已!
“好!” 喝彩声雷动。
萧承煊志得意满,将弓抛给侍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场边邓灵均身上,带着几分炫耀。邓灵均对他展颜一笑,萧承煊头仰的更高了。
周维亦上前,他射得沉稳,三箭皆中靶心,虽不如萧承煊那般气势惊人,却也精准利落,赢得一片赞赏。
江婉泞也试了手,女子臂力稍弱,却也箭箭中靶,其中一箭离红心不远。
周维在一旁看着,微微颔首。
轮到林淡,他深吸一口气,接过弓。这玩意可比笔杆子沉多了。他学着旁人模样,搭箭开弓,那弓弦却似有千钧重,手臂微微发颤。好不容易瞄准,一箭射出,那箭矢却软绵绵失了力道,歪歪斜斜,“笃”一声轻响,竟不偏不倚,钉在了射圃旁一株老柳树的粗大树干上,离那箭靶十万八千里。
场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萧承煊笑得最为响亮,指着那树上的箭矢:“林状元!你这箭法,当真是独步京华啊!射柳树,好兆头,好兆头!”
沈景明也忍俊不禁,以扇掩面。
林淡面皮发烫,讪讪地放下弓,自嘲道:“惭愧惭愧,林某实在不善此道,看来注定做不成君子了。”
众人再次因他的话哄堂大笑。
玩闹一番,众人也累了,三三俩俩的各自玩乐去了。
林淡凑近江挽澜耳边,压低了声音:“你瞧……那旁的一对儿,” 他眼神示意正低声交谈、讨论着方才射箭技巧的周维与江婉泞,“我这箭虽歪了,可咱们想牵的那根红线……怕是系牢了。”
江挽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周维正指着远处的箭靶,对江婉泞说着什么,神态温和专注。江婉泞微微侧首听着,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清秀的侧脸上,映出浅浅红晕,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晚霞悄然漫过西天,将江家别院的琉璃瓦染上一层瑰丽的流金。
庭中几株高大的石榴树,枝叶间累累的花苞被夕阳勾勒出饱满的轮廓,恰似悬着无数小小的火种。厅堂里,银红软帘半卷,映着天光,透出里头朦胧绰约的人影和断续的笑语。丫鬟们端着缠枝莲的青花盖碗,脚步轻盈地穿梭于游廊水榭之间,甜润的莲子羹香气混着园子里草木蒸腾的清气,丝丝缕缕,无声地沁入这黄昏的暮霭。
周维正立在廊下,与沈景明闲话,沈景明摇着折扇,显然在品评诗词。而几步之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紫藤花瀑下,江婉泞正俯身轻嗅一朵碗口大的芍药,姿态娴静。周维说话间,目光似不经意地朝那紫藤花影处掠去。
萧承煊的大嗓门穿透暮色传来:“沈兄!别尽掉书袋了!今日射圃未尽兴,改日我王府的靶场,再与你们较量三百回合!” 语声豪迈,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邓灵均在他身旁,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萧承煊便收了声,只嘿嘿笑着挠头。
沈景明摇扇莞尔:“二爷神射,景明甘拜下风。较量不敢,他日倒可去王府讨杯好酒,观二爷百步穿杨。”
天边最后一道熔金般的晚霞交映,仆从开始在各处廊下悬挂起羊角琉璃灯。车马声再次隐隐传来,是各家的仆役开始备车。笑语喧阗渐渐沉淀,化为临别前的寒暄与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