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春时节,御柳垂金,榴火初燃,空气中浮动着初夏的暖煦与慵懒。林府花园的水榭旁,一池碧水映着晴空,初绽的睡莲如星子般点缀其间,嫩粉娇白,含羞带怯。
林淡一身家常素袍,闲倚着朱漆阑干,目光悠然地拂过粼粼池面。一旁,黛玉正伏在画案上,纤纤玉指执着紫毫,聚精会神地将池中景致挪移于素宣之上。几尾养得圆滚滚的锦鲤被她勾勒得愈发丰腴灵动,憨态可掬。林淡瞧着黛玉笔下那几乎要跃出纸面的“胖锦鲤”,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正待调侃两句,府门方向骤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满园的宁谧。水榭通往内院的月亮门处,管家媳妇许娘子提着裙裾,步履匆匆,面上带着一丝凝重与难以掩饰的激动:“老爷!有圣旨到府了!天使仪仗已至中门!请您速速更衣接旨!”
来了!林淡心头一动,面上却无半分惊惶。他早知这道旨意必来,是为他与江挽澜的婚事。他从容起身,安抚地看了一眼同样闻声抬头的黛玉。许娘子虽急,却也未见慌乱——御前公公夏守忠近两年已是林府常客,府中上下对此等场面早已熟稔于心。
管家林平生更是驾轻就熟,指挥若定。前庭开阔处,香案早已备置妥当,上好的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沉郁肃穆的檀息弥漫开来,瞬间为庭院罩上了一层庄重的氛围。仆役们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林淡迅速回房换上五品文官的青色云雁补服。待他重新步出时,前庭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祖母张老夫人和黛玉也按品着装而来。黛玉身着县主规制的宫装,仪态端方;张老夫人则是一身四品太恭人的诰命服饰,因她姓张,故尊称为张太恭人。她虽竭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手,仍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林淡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稳步上前,在香案最前方撩袍跪下,脊背挺直如松。
宣旨太监夏守忠,身着象征御前近侍身份的朱红织金蟒袍,手持一卷明黄织锦、两端缀着祥云玉轴的圣旨,立于香案之前。
午后炽烈的阳光洒落,圣旨上繁复的金线纹路流淌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华贵光芒。夏太监目光扫过跪拜整齐的林府众人,见一切就绪,便清了清嗓子,那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字字如金玉坠地,清晰无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东平郡王嫡女江氏挽澜,毓质名门,温良敦厚,娴雅端方;林氏子淡,门着勋庸,才识敏赡,行合礼经。二人良缘天作,实乃佳偶天成。朕躬闻之,甚悦。特赐婚配,结此秦晋之好,着择吉成礼。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余音犹在梁间萦绕。
“臣——林淡,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淡朗声应答,声音拔得极高,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他深深叩首下去,额头重重触及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清晰可闻的“咚”一声闷响。这并非他被时代同化,实乃身处庙堂旋涡中的自保之道。今日接旨,若他面上有半分轻慢,明日弹劾他“恃宠而骄”、“藐视天威”的奏折,必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臣妇谢主隆恩!”张老夫人的声音紧随其后,竭力维持着平稳,但那尾音里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却暴露了老人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喜悦与激动。她亦恭谨地伏身叩拜,仪态分毫不差。
“林大人,太恭人,大喜,大喜啊!咱家给您道喜了!”夏守忠脸上的肃穆瞬间冰消瓦解,换上了一副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笑容。他上前一步,虚扶起林淡,“郡王府那边也是欢天喜地,咱家今日少不得要沾沾喜气,先在这里讨杯喜酒吃了。”
“不敢不敢!夏公公言重了!您快请上座,上座!”林淡略显亲热地迎着夏守忠,引着他向正厅走去。随着他这一动,方才凝滞如冰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融化。
管家林平生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林伍立刻会意,动作麻利地将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锦囊塞到了夏太监带来的副手袖中。几乎同时,管事们已高声指挥起来:“快!挂灯!结彩!”仆役们如被解开了绳索,纷纷行动起来,取红绸的,搬梯子的,挂灯笼的……寂静无声的庭院顷刻间便如滚开的沸水般喧腾起来。
张老夫人被这汹涌而来的喜气裹挟着,脚步虚浮,几乎有些站不稳。身旁的老嬷嬷眼疾手快地紧紧扶住她的手臂。知道孙儿与郡王府议亲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代表天子意志、金口玉言的赐婚圣旨,又是另一回事。老人家只觉得胸口被巨大的幸福填满,几乎要喘不过气,眼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喃喃道:“好,好……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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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平郡王府。
为了接这道圣旨,江挽澜三日前回到府中。若非圣旨赐婚主角不在场显得太过诡异不合礼数,她是一万个不愿踏足这乌烟瘴气的“家”。她追查之事刚有眉目,郡王府在她眼中,早已是四面透风、暗箭难防的险地,远不如林府安全清静,便是客栈也比此处强上百倍。
果不其然,接过圣旨,她刚跨过二门那道高高的门槛,一个带着浓浓讥诮与酸意的声音便如影随形般响起:
“哎呦——!这不是我们东平郡王府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的嫡出大小姐回来了吗?”长姐江婉清斜倚在抄手游廊的朱漆柱旁,一身艳丽的桃红衣裙,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刻薄,“姐姐我可是巴巴地盼了妹妹好几天呢。啧啧,瞧瞧,这圣旨赐婚,多大的荣光啊!只是……姐姐我万万没想到,心比天高的妹妹,千挑万选,最后竟只落得个五品小官做归宿?真是……呵呵,让姐姐我好生意外啊!”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将“五品小官”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刺耳。
江挽澜脚步微顿,面上却无丝毫波澜,只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江婉清,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哦?听姐姐这语气,似乎对妹妹的婚事颇有微词?不知在姐姐心中,怎样的郎君才算配得上郡王府的门楣,才称得上是姐姐的‘如意郎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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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章了,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