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神色不变,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掩饰住眼底的复杂情绪:“非也。个人好恶不足挂齿。只是想到营缮司掌管的乃是修造宫室、陵寝、河工之巨款,关乎国计民生。魏源在其位,若真如我所料,勾结秦业,上下其手,侵吞的必是海量民脂民膏!这笔不义之财若能追缴国库,用于赈灾、兴修水利、抚恤孤寡……不知能解多少黎民倒悬之苦,能活多少濒死之人。”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半真半假。
想扳倒魏源,追缴贪墨赃款、充实国库或用于民生,确是他的目的之一;但内心深处,那个尚在稚龄、身世飘零、未来注定悲剧的秦可卿的身影,也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他平静的思绪中荡开了涟漪。
他不齿她那不负责任的生父,鄙夷她那行为不检的生母,但秦可卿本人,此时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孩童,何罪之有?
原着中林淡一直困惑的,秦可卿为何会屈从于公公贾珍的淫威,做出那等**之事,此刻似乎有了答案。她那看似风光的嫁入宁国府,获得阖府上下的赞誉,恐怕多半是魏源这个生父在背后运作的结果——用权势和财富铺就的锦绣之路。
而这“抱养养生堂弃婴”的不光彩出身,一旦被贾珍知晓,便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成了贾珍拿捏她、逼迫她就范的最大把柄!一个无权无势、仰人鼻息的弱女子,在这样致命的威胁下,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林淡自认并非道德完人,也非救世主。但既然知晓了前因后果,又有能力拨动命运的琴弦,他无法真正做到袖手旁观。若有机会,他愿意伸手拉一把,助秦可卿避开嫁入宁国府这必死的泥潭,挣脱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枷锁。至于之后她的人生如何,是福是祸,那便是她自己的造化,他绝不会过度干涉。
毕竟,他林淡此行的目标,从来都不是秦可卿。这顺手为之的“善举”,于他,不过是在通往最终目标的荆棘路上,拂去一片可能沾血的落叶罢了。
“若是能找到魏源贪污的证据,扳倒他倒是容易,只是御状不是那么好告的,林大人可想好怎么写奏折了吗?”江挽澜柳眉微蹙,带着一丝忧虑问道。直接弹劾公主的女婿,还是涉及公主府的阴私,这无异于捅马蜂窝,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林淡闻言,那双清澈的桃花眼忽闪了一下,竟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无辜。他唇角微扬,带着点耍赖的意味,慢悠悠地反问:“江小姐,我几时说过……我要亲自去告这御状了?”
江挽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噎住了,美眸圆睁:“你刚刚不是说要奏明圣上……”她明明记得他亲口说的要将证据呈至御前!
“对啊,”林淡笑意加深,那笑容落在江挽澜眼里,原本的和善瞬间化作了深不可测的意味深长,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我是说要将此事奏明圣上,但我可没说,是由我林淡亲自去敲那登闻鼓啊。”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江挽澜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的直觉警铃大作。这林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这笑容背后,分明藏着能搅动风云的算计!
事实证明,女人的直觉,尤其是江挽澜的直觉,精准得可怕。接下来的发展,快得让她眼花缭乱,也彻底坐实了她对林淡“深不可测”的评价。
“唉,我与萧兄也算有几分交情,听闻他遭此大难,实在心中不忍。”林淡一脸真诚的唏嘘,随即吩咐小厮,“去厨房包两样精细的点心,要……嗯,就选‘如意酥’和‘千层糕’吧,我去王府探望探望。”
江挽澜不知林淡为何要去看萧承煊,但她知道大约半月前,忠顺王府的这位“混世魔王”在金谷楼不知为何与人起了冲突,竟被路过的忠顺王爷撞了个正着。听说老千岁,用马鞭将儿子抽得连床都下不来了。
但江挽澜看着他手里那两盒怎么看都显得过于“轻描淡写”的点心,再看看他脸上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拿这点东西去探望被亲爹抽得半死的王府小王爷?这林大人,是去探病还是去添堵的?
林淡施施然出门了。江挽澜无从得知他在忠顺王府,对萧承煊到底说了些什么。
然而,仅仅过了五日!
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砸向二公主府!圣旨历数二公主“治家不严”、“纵容亲眷”、“有损皇家体统”等数条大罪,褫夺其二公主封号,降为庶人!勒令其阖家即日离京,发配福建建宁府安置,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作为二公主女婿、郡主驸马的魏源,自然首当其冲,一同踏上了南下的流放之路。雷霆手段,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显然是皇帝早有不满,忠顺王府的告发,不过是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淡抱着看戏的心态,本以为能欣赏一出魏源与那位情深义重的表妹之间生死不离、难舍难分的苦情大戏。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个巨大的讽刺。
魏源那位因守寡前来京中投奔表哥,对魏源“情深义重”的表妹,在听到二公主府被抄、魏源即将流放的消息后,反应之快令人咋舌!她甚至没有等到魏源被押解出京,当天夜里就收拾了细软,带着这些年积攒下的丰厚家私,雇了足足三辆大车,悄无声息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别说告别,连个口信都没给身陷囹圄的魏源留下。
所谓的“真爱”,在泼天的富贵和安稳的生活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位表妹用行动完美诠释了何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哦不,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不过是露水姻缘和长期饭票的关系。她爱的,从来都是魏源能带给她的锦衣玉食和优渥生活,而非魏源这个人。
得知此事的林淡,神色复杂难言。而在林府之内,神色同样复杂,甚至带着点惊悚的,还有客居于此的江挽澜。
二公主府轰然倒塌、魏源流放建宁的消息传来时,正在喝茶的江挽澜,险些让茶水呛住。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林淡那日轻描淡写的话语:“我几时说过我要亲自去告这御状了?”
短短五日!就那两盒点心!就哄的忠顺亲王愿意去“告御状”了?目标人物灰飞烟灭,他自己却片叶不沾身,甚至还能在事后施施然地看戏、点评人家的“真爱”!
江挽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看着林淡那张俊美无俦、此刻正带着点复杂神色的脸,那完美的轮廓在她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妖异的光晕。什么温润如玉的少年才俊?什么清正端方的林大人?这分明是……分明是话本子里写的,修炼了千年的狐狸成了精!
确实,没人规定狐狸精只能是女的?眼前这位,不就是活脱脱一个男狐狸精吗?还是道行深不可测、能把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