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38章 粥与鸦影

冰冷油腻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料，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膝盖。修平半跪在厨房狭窄的过道上，怀里抱着小夜瘫软的身体。少女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像一捧被暴雨打湿的、冰冷的灰烬。她紧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眉头虽然不再紧蹙，但那份深沉的、逃离了痛苦的疲惫感却更加浓郁。她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却又被周遭冰冷的空气迅速吞噬。

修平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抱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雕。手臂内侧深处，“共生节点”的沉重悸动并未完全平息，皮肤下那幽蓝的纹路传来阵阵冰冷的刺痛感，时刻提醒着他怀中之物的非人本质和那名为“标记”的冰冷枷锁。刚才那狂暴涌入的信息碎片——冰冷的金属乌鸦侧影、幽蓝的鬼火之眼、以及那声撕心裂肺的“标记”尖叫——依旧在他脑海中回荡，带来阵阵眩晕和后怕。

厨房里死寂无声。窗外，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油污覆盖的小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粘稠的寒意和残留的消毒水与焦糊气息。时间在冰冷的僵持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咕噜噜……”

修平的肚子再次发出了强烈的抗议，这一次声音更加响亮，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饥饿感。巨大的生理需求终于压倒了惊惧，将他从僵硬的麻木中强行拽了出来。

他不能再这样抱着她跪在这里了。他需要食物。她也需要。

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试图将小夜放平在冰冷的地板上。动作间，他粗糙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裸露的、靠近手肘内侧的那个暗红色印记。冰冷的触感传来，如同触碰一块冷却的金属。他心头一紧，立刻缩回手，仿佛被烫到。那个印记，是熄灭的熔炉，也是另一个囚徒的烙印。

他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而麻木刺痛。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油腻的操作台才稳住身体。目光扫过那部被他拍在台面上的廉价手机，如同看到一条蛰伏的毒蛇。美咲…那个女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照顾好她”、“异常的感觉”、“纹路”…

他猛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想。眼下，只有食物是真实的，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找到那个糊满水垢的旧水壶，颤抖着接满水，插上电源。水壶开始发出沉闷的嗡鸣。他又撕开一包最便宜的速食粥粉，将淡黄色的粉末倒进一个缺口、同样布满油渍的旧碗里。动作机械而笨拙，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等待水开的间隙，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小夜。她依旧昏迷着，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个被遗弃的易碎品。那件宽大的旧t恤衬得她更加瘦小。修平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蜷缩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透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

水壶尖锐的蜂鸣声猛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修平手忙脚乱地拔掉插头，滚烫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小心地将沸水倒进碗里，淡黄色的粉末迅速溶解，散发出廉价的、带着人工香精味的谷物气息。他拿起一根边缘有些豁口的旧勺子，在碗里缓慢地搅动着，试图让粥凉得快一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疲惫的脸。

粥的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不再烫手。修平端着碗，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蹲下身，靠近蜷缩在地上的小夜。

“喂…”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吃点东西。”

没有回应。小夜依旧沉睡，呼吸微弱。

修平用勺子舀起一点稀薄的粥，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紧闭的唇边。温热的米糊沾上了她干裂的唇瓣。

就在这一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极其混乱的、如同接触不良的电流般的信息碎片，毫无预兆地从“共生节点”深处窜出，猛地刺入修平的意识！

不是冰冷的实验室！也不是巨大的金属乌鸦！

而是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味觉？！

一种…极其寡淡的、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消毒水稀释后混合了某种无机质粉末的…味道？！

冰冷！非人！没有丝毫食物的暖意或香气！

这感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修平的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粥差点洒出来！他惊骇地看向小夜！她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仿佛在抗拒那沾上唇瓣的、属于人类的、带着暖意的食物味道！

这…这是她的感觉？！她抗拒这个味道？！

修平的心脏狂跳！他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廉价的速食粥，再看看地上昏迷的少女，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悲哀攫住了他。她…连最普通的食物都感到抗拒？在她被当作“R-07”的囚禁岁月里，她吃的是什么？冰冷的营养膏？注射的液体？还是…别的什么非人的东西？

他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翻涌。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躺着。他必须让她吃点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勺子凑近她的唇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坚持，用勺子边缘轻轻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张嘴！” 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也许是那点温热的触感，也许是那强硬的语气，也许是身体深处那无法抗拒的、属于生命本能的微弱需求…昏迷中的小夜，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牙关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阻力，张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修平抓住机会，立刻将勺子前端那一点温热的粥，送进了她的口中。

她的身体似乎瞬间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如同呛水般的微弱声响！那双紧闭的、覆盖着长睫的眼睛，眼皮下的眼球似乎在剧烈地滚动！一股强烈的、带着本能抗拒的混乱信息碎片再次从“共生节点”涌来——冰冷！恶心！异物感！

但修平没有停手！他几乎是强硬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坚持，再次舀起一勺粥，重复着动作！

“咽下去！” 他命令道，声音低沉而紧绷。

一勺…又一勺…

动作笨拙而僵硬。

每一次喂食，都伴随着她身体细微的抗拒和喉咙里压抑的声响。每一次吞咽，似乎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修平的手臂因为紧张和之前的伤势而微微颤抖，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碗里的粥在缓慢地减少。

就在他舀起最后一勺，再次凑近她唇边时——

小夜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纯粹迷茫，也没有了刚才的痛苦惊惧，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年荒漠、耗尽了所有生机的旅人。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唇瓣因为刚才的喂食而沾着一点湿润的粥渍，微微张着，无声地喘息。

修平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那双重新睁开、却如同蒙尘琥珀般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深不见底的疲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沉默地将最后一勺粥，小心地送入她微微张开的唇间。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或者说，她已经没有了抗拒的力气。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然后，她的眼皮再次沉重地、缓缓地…阖上了。

仿佛刚才的睁眼，只是漫长黑暗中的一个短暂喘息。

她再次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属于“R-07”的、冰冷疲惫的睡眠深渊。

修平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边缘带着缺口的旧碗。他看着地上重新陷入沉睡的少女，看着她苍白脸颊上沾着的、那一点点温热的粥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悲哀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成功了。他让她吃下了一点东西。

但这过程…却像一场无声的酷刑。一场对双方都施加的酷刑。

他默默地放下碗，动作迟缓。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布满油污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啦啦地冲刷着那个空碗，也冲刷着他沾着粥渍的手指。

就在他低头冲洗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小夜那只垂落在冰冷地板上的左臂，靠近手肘内侧那个暗红色的、如同冷却金属般的圆形印记…

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非常暗淡，非常短暂，如同灰烬中最后一粒即将彻底熄灭的、带着余温的暗红火星。

一闪，即逝。

修平的动作猛地僵住！他屏住呼吸，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个印记！

印记依旧死寂，暗红，冰冷，没有任何光芒。

仿佛刚才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闪烁，只是水流反光造成的错觉。

但修平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尖锐、更加不祥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暗红的印记…那熄灭的熔炉核心…刚才…真的闪了一下吗？

是抑制器的残余？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更危险的…东西，在刚才那场强制的“进食”和“共生”的刺激下…被唤醒了？

厨房里，只剩下冰冷的水流声，单调地冲刷着空碗和油腻的水池。

窗外，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却照不进这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