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36章 名字与纹路

清晨的光线带着微弱的暖意，从走廊尽头布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边缘模糊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门缝被拉开得更宽了些。小夜赤着脚，站在门扉投下的阴影与走廊光明的交界处。那件过于宽大的旧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纤细的身体上，袖口边缘的焦黑痕迹如同不祥的烙印。凌乱的黑发半遮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晨光勾勒出她脆弱的下颌线条。

她微微眯着眼，琥珀色的瞳孔清澈得惊人，倒映着门外瘫坐在地、形容狼狈的修平。那里面没有任何过往的痕迹，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反光，只有一片巨大的、如同初雪覆盖荒原般的纯然迷茫。

她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这个浑身湿冷、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汗水和雨水干涸痕迹、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惊惧和某种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的男人。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无法归类的存在。

空气凝滞了。只有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沉浮。

修平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看着她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手臂内侧深处那块“共生节点”沉重而缓慢地悸动着，皮肤下新浮现的幽蓝纹路传来一阵阵冰冷的、非人的刺痛感。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与他眼前这个仿佛被重置的、只剩下纯粹空白的少女，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割裂。

她是谁？她是“小夜”？那个在雨中沉默跟随、手臂浮现幽蓝纹路的“容器”？那个在抑制器崩溃边缘如同熔炉般燃烧、发出非人尖啸的“源点”？那个记忆碎片里被编号为“R-07”、在冰冷实验室里承受非人折磨的实验品？还是…眼前这个，被一支来历不明的蓝色针剂强行剥离了所有过往、只剩下巨大迷茫的…全新个体？

混乱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绞紧他的思维。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小夜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维持站立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她这具刚刚经历过毁灭性冲击又强行“重启”的躯体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宽大的t恤袖子滑落下去一小截，露出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修平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着纯粹而固执的困惑。仿佛在无声地追问：你是什么？我是什么？这里是什么？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终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却清晰地印在修平的视网膜上。

她在尝试说话。

一次…两次…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气声。

修平屏住了呼吸，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第三次尝试。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摩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稚嫩感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了出来：

“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琥珀色的眼睛因为努力而微微睁大，里面纯粹的困惑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

“……谁？”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修平所有混乱的思绪，精准地钉入他意识的最深处！

你是谁？

最简单的问题。最致命的叩问。

他是什么？他是高木修平？一个挣扎在生活边缘的蓝领工人？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当作实验品、植入了“渡鸦之印”的“容器”？一个被迫与眼前这个非人“源点”捆绑在一起的倒霉蛋？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只倒映着他狼狈身影的琥珀色眼眸，看着那份纯粹到残忍的迷茫，手臂内侧的“共生节点”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皮肤下那幽蓝的纹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般的冲动，脱口而出：

“修平。”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自己的名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一个属于“高木修平”这个名字的一部分。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手臂内侧的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那个冰冷的“渡鸦之印”在无声地抗议，提醒着他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早已被扭曲，被污染，被捆绑上了非人的枷锁。

小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微微闪烁了一下。里面纯粹的迷茫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她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发音，这个音节所代表的意义。

她看着修平，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修…平…？”

她的眼神依旧迷茫，但那里面似乎多了一点点…专注？一种试图抓住什么、理解什么的微弱努力。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扶在冰冷地板上的、布满细小水泡的左手掌心上。那里红肿的痕迹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

接着，她的视线又缓缓移开，落在他裸露的左臂上——那块皮肤下，几道幽蓝色的、如同冰冷电路般的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在那诡异的纹路上停顿了数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生锈齿轮重新开始转动的僵硬感，抬起了自己的左臂。宽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她靠近手肘内侧的那块皮肤——那里，之前熔岩红光爆发的核心位置，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如同冷却金属般的圆形印记，边缘带着灰败的死寂感。

她的目光，在自己左臂的印记和修平左臂皮肤下的幽蓝纹路之间，缓慢地来回移动了一次。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纯粹的迷茫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极其冰冷的东西…被触动了。像冰层下，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纹。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修平的脸。这一次，她眼中的困惑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探寻？或者，是某种更接近冰冷本能的…关联？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修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纹路！她感觉到了什么？那份刚刚被药物强行擦出的空白，是否正在被这冰冷的“共生”联系重新侵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寂静中——

“咕噜噜……”

一个极其突兀、极其生活化的声音，猛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声音的来源，是修平自己的肚子。

在经历了整夜的暴雨、狂奔、剧痛、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后，他的身体终于发出了最原始、最无法抗拒的抗议——饥饿。

这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点荒谬的回响。

小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眨了一下。纯粹的迷茫似乎被这完全陌生的生理信号短暂地覆盖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修平发出声音的腹部。

修平的脸颊瞬间感到一阵滚烫！巨大的尴尬混合着之前的恐惧和荒谬感，让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动作笨拙而急切。

“我…我去弄点吃的。” 他避开小夜那双清澈得几乎能看穿他灵魂的眼睛，声音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像是急于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场。

他不敢再看她，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房间斜对面那个狭窄、油腻、散发着陈旧气味的厨房里。哗啦啦的水龙头被粗暴地拧开，冰冷的水流声立刻充斥了小小的空间，暂时隔绝了走廊里那道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带着新生般迷茫的目光。

修平将双手撑在冰冷油腻的水池边缘，任由冷水冲刷着他灼痛的手掌，试图用这冰冷和噪音驱散心头的混乱和手臂深处那冰冷的悸动。

厨房门框的阴影里，小夜依旧静静地站着，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目光缓缓从空荡荡的走廊转向厨房里那个背对着她、在水流声中显得僵硬而狼狈的身影。

她微微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眸里，那巨大的迷茫似乎沉淀了一些，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专注。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水流冲刷下他紧绷的肩膀轮廓，看着他那条裸露的左臂上，在昏暗光线中依旧若隐若现的幽蓝纹路。

她的嘴唇，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再次做出了那个口型：

“修…平…？”

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点微弱的、属于声音的轮廓。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左臂上那个暗红的、如同冷却金属般的圆形印记上。她伸出右手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印记。

冰冷的触感传来。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